《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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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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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觉得说错了话,把她寄托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着她不敢
再说。这副央求的目光,把约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两人多少难堪
的隐情,就这样心照不宣的表白过了。
    “于洛先生离开家庭已经有两年,虽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却不知他住在哪儿,”男爵夫
人声音颤动的说,“我做了一个梦,使我想到一个也许是荒唐的念头,以为你会关心于洛,
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见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为你祈祷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两颗眼泪先在眼眶里打转。
    “夫人,”她的语气卑恭到极点,“我没有认识你的时候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现
在,从你身上,我不胜幸运的见到了贤德在世界上最伟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么深
重,我真心的忏悔;请你相信,我要尽我的力量补赎我的罪过!……”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让她撑拒,恭恭敬敬的亲了一下,甚至把腿也弯了一弯。然后
象扮演玛蒂尔德①进场时的神气,她气概非凡的站起来,打了铃。    
  ①玛蒂尔德,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中的女主角。

 
    “你,”她吩咐当差的,“赶快骑了马,到圣莫神殿街去把小比茹找来。替她雇一辆
车,多给点儿钱给马夫,要他赶一赶。一分钟都不许耽误,要不,小心你的饭碗。”
    说罢她回来对男爵夫人说:
    “夫人,请你原谅。我一找到埃鲁维尔公爵做后台,马上把男爵打发掉,因为他为我快
要倾家荡产了。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干戏剧的初出茅庐,都得有后台。我们的薪水
还不够我们一半的开支,所以得找些临时丈夫……我并不希罕于洛先生,是他使我离开一个
有钱人,一个虚荣的冤大头的。要不然,克勒韦尔老头会正式娶我。”
    “他跟我说过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夫人!要是克勒韦尔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人,现在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
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会原谅的。我非但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番倒是来向你求
情的。”
    “夫人,我供给男爵的生活费,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着,眼泪都涌了上来,“啊!我怎么报答你呢?我只能够祈
祷……”
    “对了,是我……还有埃鲁维尔公爵,他是一个热心人,真正的贵族……”
    然后约瑟法把图尔老头如何安家如何结婚的事说了一遍。
    “这样说来,小姐,靠了你的帮助,我丈夫并没有吃苦喽?”
    “我们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夫人。”
    “现在他在哪儿呢?”
    “六个月以前,公爵告诉我,男爵把公证人那边的八千法郎支完了;公证人只知道他叫
图尔,那笔款子是每隔三个月分批给的。从此我跟公爵都没有听到男爵的消息。我们这般人
又忙又乱,没有功夫去打听图尔老头。碰巧六个月以来,比茹,那个替我绣花的女工,他
的……怎么说呢?”
    “他的情妇,”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妇,”约瑟法跟着说,“没有上这儿来。奥林普·比茹很可能已经离了婚。我
们这一区,离婚的事是常有的。”
    约瑟法起身把花坛中名贵的鲜花摘了几朵,扎成一个美妙的花球献给男爵夫人。真的,
男爵夫人简直不觉得在那里等待。好象一般的人把天才当做三头六臂的怪物,吃喝、走路、
说话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黛莉娜也预备看到一个迷人的约瑟法,歌唱家的约瑟法,又机灵
又多情的荡妇;却不料见到的竟是一个安详稳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朴素、因为象她那种
女演员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后;不但如此,她还在目光、举动、态度之间,对贤德的女
子,对赞美诗中所谓的痛苦的圣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鲜花来放在她的伤口上,有如意大
利的风俗把花供奉圣母像一样。
    过了半个钟点,当差的回来报告:“太太,比茹的妈妈已经在路上了;可是奥林普那小
姑娘没有在。您的绣花工人高升了,结了婚……”
    “跟人同居了吗?……”约瑟法问。
    “不,太太,正式结婚了。她做了一个大铺子的老板娘,丈夫开着很大的时装店,做到
上百万生意,在意大利人大街上;她把原来的绣作铺丢给了姊姊跟母亲。此刻她是葛勒努维
尔太太了。那个大商人……”
    “又是一个克勒韦尔!”
    “是的,太太。他在婚书上给了比茹小姐三万法郎利息的存款。听说她姊姊也要嫁一个
有钱的肉铺老板。”
    “你的事恐怕糟了,”歌唱家对男爵夫人说,“男爵已经不在我原先安插他的地方。”
    十分钟后,当差的通报说比茹太太来了。约瑟法为谨慎起见,请男爵夫人坐到小客厅
去,把门拉上了,说:
    “她见了你要胆小的。一猜到你跟这件事有关,她就不肯说老实话,还是让我来盘问
她。你躲在这儿,句句话都听得见。这套戏,人生中跟舞台上都是常演的。”
    “喂,比茹妈妈,你们可是得意啦?……你女儿运道倒不差!”
    比茹妈妈穿着杂色方格花呢衣衫,好似星期日打扮的门房。
    “唉!得意!……女儿给我一百法郎一月,她自己可是车子进车子出的,饭桌上都是银
器,有了一百万家私!……照理奥林普不该再要我辛苦了。活了这把年纪还得做活!……
    这算是对我好吗?”
    “你把她生得这么漂亮,她不应该不孝顺你,”约瑟法接着说;“可是她干吗不来看我
呢?是我提拔她过的好日子,把她配给我的叔叔的……”
    “是啊,太太,那个图尔老头!……可是他年纪真大,身子也不行啦……”
    “你们怎么打发他的呢?他还在你们家吗?……比茹不应该离开他的,现在他发了大
财,有几百万呢……”
    “哎唷,我的老天爷!她对他不老实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可怜的老头儿,人真
和气。啊,她把他搅得七荤八素!奥林普后来变坏了,太太!”
    “怎么的呢?”
    “太太,你别生气。她认得一个在戏院里当啦啦队的,圣马尔索城根一个老床垫工人的
侄孙。那个光棍,象所有的小白脸,说穿了便是婊子掮客!他是神庙街上的红人,在那里推
销新出笼的货色,照他说来是给新出道的女戏子找门路。他一天到晚好吃懒做,天生的喜欢
打弹子,喝老酒。‘这不是一桩行业呐!’我对奥林普说。”
    “可惜倒真是一桩行业,”约瑟法说。
    “奥林普给这小子迷昏了头,他呀,太太,来往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一回在咖啡店
里跟做贼的给一块儿抓去了,可是啦啦队的头目勃罗拉把他保了出来。那小子戴着金耳环,
一事不做的鬼混,就吃那些为小白脸发疯的女人!图尔先生给我们小丫头的钱,全给他吃光
了。铺子给搅得一塌糊涂。绣花挣来的钱,都在弹子台上送掉。唉,太太,那小子有个漂亮
妹妹,跟他差不多的行业,没有出息的,在大学区里鬼混。”
    “茅庐游乐场的一个私娼罗,”约瑟法插了一句。
    “对啦,太太。所以伊达摩,那小子姓沙尔丹,绰号叫伊达摩,认为你叔叔的钱还不止
表面上那一些;把他妹子埃洛迪(他给她起了一个戏子的名字),不让我女儿有一点疑心,
送到我们工场里做工;哎唷!老天爷!她跑来搅得七颠八倒,把所有的女孩子全教坏了,一
个个变了老油子……她千方百计勾上了图尔老头,把他拐到不知哪儿去了。这一下,我们可
受累啦。老头儿丢下一大批债,至今我们还没有能还清,可是这个归我女儿去对付了……等
到伊达摩替妹子把老头儿拐走之后,他就丢掉了我女儿,去姘一个杂耍戏院里挂头牌的小姑
娘……这样以后我女儿就攀了亲,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你可知道那个做床垫的住在哪儿?”约瑟法问。
    “沙尔丹老头吗?他这种人哪有住的地方?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喝醉了,一个月只做一个
床垫,成天躲在下等咖啡店里打野鸡……”
    “怎么,打野鸡?……他倒是了不得的老公鸡!”
    “你不懂,太太;那是打弹子赌钱的玩意儿;他一天赢上三四场,赢了钱就去喝老
酒……”
    “嘿!喝野鸡的奶!”约瑟法接口说,“可是伊达摩是在大街上当差的,可以叫我的朋
友勃罗拉找他。”
    “那我不知道,太太。这些事已经有六个月了。伊达摩这种料应该送公堂,送默伦,①
以后哪……哼!……”
    “以后哪,送草地!”②    
  ①指默伦中央监狱。
    ②囚犯黑话,指苦役监。

 
    “啊!太太什么话都懂,”比茹妈妈笑道,“要是我女儿不认得这家伙,她……她……
可是老实说,她运道不错;葛勒努维尔先生真喜欢她,居然把她娶了去……”
    “这头亲事怎么成功的?”
    “倒是奥林普一气气出来的,太太。自从那个挂头牌的女戏子把她的小白脸拐走以后,
她跑去揍了她一顿,喝!左右开弓给了她多少嘴巴!……她又丢了多么疼她的图尔老头,简
直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那时葛勒努维尔先生照顾我们一笔大生意,每季定绣两百条缎子
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女儿说除非上教堂上区政府,旁的话都不用
提。她老是这么说:‘我要规规矩矩做人,要不我就完啦!’她竟拿定主意。葛勒努维尔居
然答应娶她,只要她跟我们断绝往来,我们也答应了……”
    “当然是得了一笔钱啰?……”聪明的约瑟法说。
    “是的,太太,一万法郎,另外给我父亲一笔存款,他已经不能做活了。”
    “我当初托你女儿好好的服侍图尔老头,她却把他丢在泥洼里!真是不应该。从此我再
也不关切人了!你瞧,做好事落得这样一个收场!……哼,真的,发善心也得先打过算盘。
至少,出了乱子,奥林普也该来告诉我一声!要是从今天起,你半个月内能找到图尔老头,
我给你一千法郎赏金……”
    “那可不容易,我的好太太。不过一千法郎有多少个五法郎的大钱哟,我要想法来得你
这笔赏金……”
    “好吧,再见,比茹太太。”
    走进小客厅,歌唱家发觉于洛太太完全晕过去了;但她虽然失去知觉,神经性的抽搐还
在那里使她发抖,跟一条蛇斩了几段还在牵动一样。什么盐呀,冷水呀,所有的方法都用到
了,男爵夫人才恢复了生命,或者不如说恢复了痛苦的知觉。
    男爵夫人醒来认出了歌唱家,看到没有旁人在场,便说:
    “啊!小姐,他堕落到什么地步啊!……”
    “耐着点吧,夫人,”约瑟法端了一个垫褥坐在男爵夫人脚下,吻着她的手;“我们会
找到他的;要是他掉入了泥洼,给他洗个澡就行了。相信我,一个有教育的人,只是衣衫的
问题……让我来补赎我的罪过吧。既然你跑到这儿来,足见不论你丈夫行为怎么样,你还是
爱他的……唉!可怜的人!他真喜欢女人……老实说,你要能有那么一点点儿我们的花腔,
他或者不至于搅了一个又一个;因为那样你可以对丈夫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女人,那就是我
们的本领。政府很应该替良家妇女办一个训练班。可是所有的政府都扭扭捏捏的怕事得
很!……领导政府的男人是受我们领导的!我真替老百姓叫屈!……哦,现在得帮你忙,不
是打哈哈的时候……夫人,放心吧,你回去,别操心啦。我一定把你的埃克托给找回来,跟
他三十年前一个样儿。”
    “噢!小姐,我们去找那位葛勒努维尔太太吧!”男爵夫人说,“她应该知道一些消
息;也许今天就可以找到于洛先生,立刻使他脱离苦难,羞辱……”
    “夫人,承你瞧得起我来看我,我是永远感激的,所以我不愿让一个当歌女的约瑟法,
埃鲁维尔公爵的情妇,跟一个最美、最圣洁、大贤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决
不肯在众人面前和你并肩出现。这不是虚情假意的恭顺,而是我真正的敬意。夫人,见到了
你,我后悔不曾走你的路,虽然那是遍地荆棘的路!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是献身于艺术的,
正如你的献身于德行……”
    “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虽在痛苦之中也给她引起了同情心,“我要为你祈祷。社会
需要娱乐,你是社会的牺牲品。到老年的时候,你应当忏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
肯听一个……”
    “一个殉道者的祈祷,夫人,”约瑟法恭恭敬敬吻着男爵夫人的衣角。
    阿黛莉娜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过去亲了亲她的额角。歌唱家快活得红着脸,一直把男
爵夫人送上车子。
    “这位太太一定是个做善事的,”当差的对老妈子说,“她对谁都没有这样的礼数,连
对她的好朋友珍妮·卡迪讷太太也没有。”
    “夫人,你等几天吧,”约瑟法说,“你一定会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认我祖宗的上帝
了;你知道,一个犹太女子说这种话,就是保证你一定成功。”
    当男爵夫人走进约瑟法家的时候,维克托兰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年纪约有七十五岁的老
婆子。她求见名律师的时候,竟提到公安处长那个骇人的名字。当差的通报:
    “圣埃斯泰夫太太!”
    “这是我的一个绰号,”她一边坐下一边说。
    维克托兰一看见这个奇丑的老妇,不由得凉了半截。虽然穿着华丽,她那张又扁又白、
青筋暴突、全是丑恶的皱纹的脸,杀气腾腾,着实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头马拉①,倘使是
女人而活到这个年纪,就该象圣埃斯泰夫一样,成为恐怖的化身。②阴险的老婆子,发亮的
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杀性。臃肿的鼻子、椭圆形的大鼻孔,象两个窟窿在那里喷出地狱的火
焰,又好似鹰鸷一类的鸟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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