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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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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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自然是帮忙二哥的,我不给你辩,”淑华故意把头一扭嘲笑道。 
  “呸!人家在跟你说正经话!”琴红了脸带笑地骂了一句,就掉开头不再理淑华了。 
  “我也要去,”淑华正经地说。 
  “我也想去,不晓得可以不可以,”这许久在旁边不做声的淑贞忽然鼓起勇气说。她抬起两只眼睛注意地望着觉民的嘴唇。 
  觉民把眉头一皱,沉吟地说:“这许多人去,恐怕有问题。” 
  “我不要紧,妈不会阻拦我,”淑华坦白地答道。 
  “但是四妹就有问题,五婶不会答应她。而且人多了,传出去给三爸晓得,连二妹也去不成了,”觉民担心地说。 
  “那么,我不去了,”淑贞赌气似地说。一阵失望的表情笼罩着她的瘦小的脸。她的嘴一扁,眼圈一红,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她连忙埋下头去。她的眼光触到了她那双在大裤脚下面露出来的小脚。她又把眼光移到她的几个姐姐的脚上去。 
  摆在她眼前的都是未经包缠过的天然脚。只有她自己的一双却已经变成高耸的、畸形的东西了。过去说不尽的痛苦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未来的暗影又威胁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气得眼泪直流,便从怀里摸出手帕揩眼睛。 
  众人不知道她这时的心情,以为她单是为了不去公园的缘故伤心,心里都有些难受。 
  “四表妹,不要伤心。我们一起去。五舅母这两天没有心肠来管你。万一她有什么话,由我来担当好了,”琴俯下头去温柔地在淑贞的耳边说。 
  “好,大家都去。这点小事情不必管他们答应不答应,先做了再说!万一给他们晓得了,也不过挨两句骂而已。我们还怕这个做什么?”觉民下了决心毅然地说道,他脸上的表情是很严肃的,他不再有顾虑了。 
  “四表妹,你听见没有?大家都去!”琴看见淑贞不作声,便顺着觉民的语气,继续柔声安慰道。 
  “先做了再说,……”淑英猛省似地低声念道。她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我的脚……”从淑贞的口里忽然迸出了这三个字。以后又是断续的抽泣。 
  “你的脚?怎么,你的脚痛吗?”琴关切地问道。她连忙埋下眼光去看淑贞的一双挨了许多板子流了许多眼泪以后缠出来的小脚,这双畸形的脚在公馆里是很出名的。淑贞的母亲沈氏曾经拿这双小脚向人夸耀过。也有些人带着羡慕的眼光赞美过它们。只有淑贞的哥哥姐姐们才把它们看作淑贞的痛苦生活的象征。他们曾经投过许多怜悯和嘲笑的眼光在这双脚上。但是如今这双小脚也成了他们所看惯的东西了。所以连琴也不能够马上就明白“我的脚”这三个字的意义。 
  淑贞没有答话。众人站在花园的外门口,把淑贞包围着,在问这问那。 
  “大少爷,大少爷!”绮霞慌慌张张地从过道那面出来,带跑带走地一路嚷着。 
  “绮霞,什么事情?你这样慌张!”爱管闲事的淑华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跑过去拦住绮霞问道。 
  “孙少爷生急病,急惊风,在太太屋里,”绮霞张惶地断续说,便撇开淑华往后面走去。 
  众人听见海臣突然生急病,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一起往周氏的房间急急走去。 
  周氏的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空气很紧张。有的人从外面进来,有的人慌张地跑出房去。 
  “拿保赤散!” 
  “保赤散很灵验。” 
  “三太太那儿有。” 
  “绮霞去拿了!” 
  “医生来了吗?” 
  “医生为什么还不来呀?” 
  “刚刚去请了,就会来的。” 
  人声这样地嘈杂。琴和淑英姊妹连忙挤到前面去。 
  何嫂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海臣躺在她的怀里。那张可爱的小脸因为痛苦做出来可怕的怪相。小嘴里接连地发出“唔,唔”的声音,跟着这声音他的手和脚痛苦地搐动起来。 
  “海儿!海儿!”觉新带着满头汗珠从外面跑进房来。他远远地瞥见了海臣的身子,便推开众人,一下子冲上去,他几乎扑倒在何嫂的身上。 
  “海儿,你怎么了?”他把头俯在海臣的脸上,他急得哭出来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去。 
  海臣不回答。他的眼睛半开半闭着,他已经不能够辨认他的父亲了。他除了痉挛地舞动手脚,痛苦地叫出“唔,唔”的声音外,什么也不知道了。 
  “妈,我怎样办?”觉新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绝望地摊开手顿着脚,望着周氏抽泣地说。 
  “这不要紧。你不要着急。……啊,保赤散来了。吃了保赤散就会好的,”周氏镇静地安慰觉新说。 
  周氏从绮霞的手里接过了保赤散,便上前去把它喂给海臣吃了。 
  觉新这时心里彷徨无主,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他茫然地掉头四顾,忽然疯狂似地叫起来:“医生呢?为什么不请医生?” 
  “医生就来了,已经去请过了,”人丛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医生为什么还不来?”觉新依旧顿着脚焦急地说。他掉转身子向外面走去。他刚走了两步又回转来。他仍旧站在何嫂面前。他刚刚看了海臣一眼,马上又把眼光掉开。他到处看了看。过后他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含着眼泪,微微张开嘴,祷告似地低声说:“珏,……珏,你保佑保佑海儿罢。” 
  “王师爷来了!”一个声音响亮地敲在他的心上。他的全身都震荡着这个声音。他连忙掉过头去看房门口。 
  王云伯,一个黑发长须的医生,被仆人袁成领着走进了房间。众人连忙让出了一条路。医生安闲地走到海臣面前。绮霞马上端了一个凳子来,请他坐,他便在何嫂旁边坐下了。 
  医生伸出手去按脉,一面向何嫂讯问病状,何嫂激动地说:“起先还耍得好好的,后来忽然抱着头喊痛。我问他哪儿痛。他只抱着头‘痛呀,痛呀’喊个不祝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医生频频地点着头。他又问了几句话,都得到满意的回答,便站起来。他的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客气地对周氏说:“孙少爷的病不要紧,吃了保赤散也很好。我看是发肝风,因为肝热太重,所以发肝风。这不是重病,不要紧,再吃一两付药就更好了。太太,请你们放心,等我来开个药单子。” 
  “难为先生费心。请到那边签押桌去开单子罢,”周氏 
  欠身答道。 
  医生坐在书桌前写好了药方,便由觉民陪着出去了。 
  淑华已经封好了脉礼,看见医生出去,连忙把它交给绮霞,低声催促道:“快,快送去。” 
  “嗯,”绮霞仓卒地答应一声,就往外面飞跑。 
  “绮霞!”周氏忽然叫道。但是绮霞已经听不见唤声了。 
  “绮霞送脉礼去了。妈喊她有什么事?”淑华接口说。 
  “那么喊张嫂去罢,喊个大班去把药立刻拣来!”周氏 
  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出去喊!”觉新说了这四个字,不等别人答话,便抓起药方往外面跑了。这天的傍晚,觉民、琴和淑英、淑华姊妹在觉新的房里闲谈,何嫂抱了海臣从外面进来。海臣看见琴便亲热地唤了一声:“琴孃孃。琴高兴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伸手去轻轻地捏了一下海臣的脸颊,笑问道:“你今天早晨在做什么?” 
  海臣微微笑着,歇了片刻,才清晰地说:“今天把你们吓倒了。” 
  “你为什么要吓我们?”琴温和地问。 
  海臣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认真地说:“我以后再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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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轿子在公园门口停住了。西式的垣墙里面有一棵大树,把它的浓密枝叶的绿影乱撒在门前阳光照耀的地上。觉民一行六个人踏着树影进了里面。 
  两个被绷带把一只手吊在颈项下面的军人摇摇摆摆地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们的身边,轻佻地看了看琴和淑英,自语似地吐出几个下流的字眼,扬长地去了。后面忽然拥进来一群学生,大半是穿制服的。他们都侧过脸来用好奇的眼光看这几个女子。 
  “我害怕,人这么多,我想回去,”淑贞拉着琴的袖子胆小地说。 
  “怕什么?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又不会吃人,”琴转过脸去轻声安慰道。 
  淑华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往四面看。她对于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兴趣,尤其是那座高耸的辛亥保路死事纪念碑和来来往往的人。春天的风温暖地吹拂她的脸。她的周围是那么大的空间。她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拘束着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得意地责备淑贞道:“四妹,是你自己要来的。刚到了这儿,就说要回去,你真胆校我不怕。我觉得很好耍。” 
  淑贞的脸上微微发红,她显出很可怜的样子,低下头不响了。她依恋地挽住琴的一只膀子慢慢地走着。 
  琴爱怜地看了淑贞一眼,含笑安慰道:“四表妹,你不要害怕。我们都在这儿。我会保护你的。” 
  淑贞不作声,琴像逗小孩一般地接着又说:“你不是常常说起要看孔雀吗?我们等一会儿就到动物陈列所看孔雀去。孔雀开屏真好看。” 
  “嗯,”淑贞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琴一眼,含糊地答应一声。 
  过后她又鼓起勇气朝四周看了看:地方是这么大,许多人往前面去,许多人向这面走来。每个人都像是自由自在的。她的脸上也渐渐地露了一点喜色。 
  “二妹,你觉得怎样?你也是头一次,我相信你不会害怕,”觉民忽然在淑英的耳边轻声问道。 
  缓缓地走着的淑英对这问话感到一点惊讶。她这时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她仿佛就落在一个变化万千的梦里,但是一下子被她的哥哥觉民的话惊醒了。她凝神地往前面看,她把眼睛抬得高高的。进入她的眼帘来的是一片绿树。含着丰富生命的春天的绿色爱抚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她又把头抬得更高。上面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清澄得没有一片云。微风和缓地飘过她的身边,温柔地沁入她的胸中,好像把腹内的浊气都给她洗去了似的。她在领略这个情味,她在辨别这个情味。 
  “二妹,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应一声?”觉民继续低声发问道。 
  淑英猛省似地掉头去看觉民,微笑地答道:“我还不能说。 
  我说不出来。……”过后她把声音放低又没了四个字:“我不害怕。”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琴在旁边欢喜地赞道。“我原说我们二妹并不止是一位千金小姐。” 
  “琴姐,你又挖苦我!”淑英低声抱怨道。但是她看见了琴的含着关切和欣慰的眼光,知道琴真心地为她的这句话感到欣喜,她自己也感动了。她有些激动,同时又觉得愉快。她声音略带颤抖地说:“我全靠你们。你们给我帮忙。以后……”她一时接不下去,便咽住了其余的话。 
  “我晓得。你放心。以后的事情,只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我们当然帮忙,”琴明白淑英的意思便暗示地答道。 
  “二小姐,你不必担心。你的事情是有办法的,”剑云鼓起勇气感动地插嘴说。但是他的声音很低,他害怕淑英会听不清楚。他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好,就索性闭了口。 
  “我也晓得,”淑英低声答了四个字。人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琴,还是回答剑云的话。她还想说下去,但是淑华却在旁边催促道:“快点走。你们只顾讲话,就不看眼前了。人家都在看我们。” 
  淑英抬头看前面,果然遇见了一些迎面投掷过来的好奇的眼光。那些眼光对于她是很陌生的,它们在她的脸上搔着,又移到她的身上,就像穿透了她的衣服似的,她立刻窘得红了脸低下头不作声了。 
  淑贞胆小地挽住琴的膀子,默默地偎着琴,好像连移动脚步的勇气也失掉了似的。她埋着头,眼光时时落在她那双畸形的小脚上。 
  “四表妹,怕什么?快些走!”琴低声催促淑贞道。 
  淑贞含糊地应着,但仍然现出畏惧的样子。她看看琴,又看看淑英。 
  “四妹,不会有人欺负你。这儿比不得在家里,你忍耐一点罢。我们出来一趟很不容易,你要欢欢喜喜地多看看才好,”淑英怜悯地看了看淑贞柔声劝道。 
  淑贞默默地点了点头,她鼓起勇气跟着她们往前走。但是她的眼光仍旧落在地面上。她不敢抬起头正眼看前面。 
  淑华毫不在意地带着好奇的眼光四处看。她知道别人的眼光停在她的脸上,她并不红脸,依旧坦然地走着。她没有一点烦恼。她满意地观察这个新奇的环境。她不大关心淑贞的事情。 
  他们走过一个斜坡,一阵锣鼓声隐约地送进他们的耳里来。接着他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唱的是京戏里的须生。这是从前面茶棚里留声机上放出来的。 
  “刘鸿声的《辕门斩子》,”淑华得意地自语道。 
  没有人注意她的话。也没有人留意茶棚里的京戏。觉民忽然指着茶棚说:“就在这儿,锦江春。” 
  觉民指的那个茶棚搭在一个微微倾斜的草地上,三面空敞,另一边靠着池塘,池畔种了好几株柳树,碧绿的柳丝有的垂到了水面。茶棚里安置了许多张矮矮的桌椅,坐了不少的客人。 
  觉民就向这个茶棚走去,剑云陪着淑英们跟在后面。嘈杂的人声迎面扑过来。淑贞忽然变了脸色站住了。她低声说:“我要回去。” 
  “你回去,你找得到路?”淑华笑问道。 
  淑贞沮丧地埋下头不回答,无可奈何地慢步走着。 
  “四表妹,我原先跟你说好的。有我在这儿,你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琴看了淑贞一眼,鼓舞地牵起淑贞的手来。淑贞也就柔顺地放快了脚步。 
  离茶棚不远了,觉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后面唤:“觉民,觉民。”他连忙回过头去看。 
  来的是一个瘦长的青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一张黑黄色的长面孔,上面却嵌着一对光芒四射的眼睛。 
  “存仁,你才来?”觉民含笑地点了一个头,亲切地说。他就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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