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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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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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是为你好。你不在乎,我就不管,惹出事情来你担当!”淑英皱了皱眉头,温和地抱怨道。她害怕再听人谈这种叫人心烦的事情,便吩咐翠环:“你出去喊人雇两乘轿子来,我们要到外老太太家去。”翠环答应着正要出去,淑华连忙接下去说: 
  “不要急,多耍一会儿,我还要跟婉儿讲话。” 
  “我看你有多少话讲不完!等轿子来了,你们的话也应该讲完了罢,”淑英说,她又向着翠环说:“翠环,你不要听她!你快去!”翠环就走出去了。 
  婉儿站起来,掉转身子,向窗外看了片刻,桂堂还是一年前的那个样子。她一面看一面伸起右手在脑后那个长髻上抽出银针,在黑油油的头发上轻轻地挑了两下,又往下抹了两下,然后把银针插回到髻上去。她放下右手的时候,手腕上的金圈子亮了一下。 
  “你几个月了?”淑英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婉儿略略地吃了一惊,侧过头看淑英,她看见淑英的眼光停在她的肚子上,她马上红了脸,眼睛望着窗外,轻轻答道:“四个多月了。” 
  “你要保重身体啊!他们待你是不是好一点?我看你穿的、戴的都不错,”淑英关心地小声问道。 
  婉儿又侧过头看淑英,仍旧小声答道:“老太爷打得少些了。老太太还是那样凶。他们那位媳妇整天说刻薄话,挖苦人。不过我也不怕。……” 
  “说得好,我赞成!”淑华站在她们背后不大注意地听她们讲话,听到这一句,就故意大声称赞道。 
  婉儿和淑英两个人一齐转过身来。婉儿望着淑华继续说下去:“我初到冯家的时候,哭得真多,常常哭肿眼睛,挨骂又挨打,饭也吃不下,人也瘦了。只怪自己命不好,情愿早死,重新投胎做人。那时候我真想走鸣凤的路。现在我也变了。既然都是命,我何必怕他们!该死就死,不该死,就活下去。他们欺负我,我也不在乎。我心想我年轻,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我总会死在你们后头。我会看到你们一个一个的结果。二小姐,你刚才说起我出门穿戴都不错。别人看起来,金圈子,宝石耳坠,银首饰样样都有。不过回到冯家,一进屋立刻要把这些值钱首饰交还给老太太捡起来,少一样也不行。我到冯家以后一共也不过出三回门,就是回来看太太小姐。以后要来也不容易。在家,有大喜事要我出来见客,也要戴这些值钱首饰。他们要你戴,你不戴也不行。别人看起来,冯家待我多好,我真是有口难辩!” 
  “这就是伪君子,假善人!我就恨这种人!”淑华生气地骂了一句。她接着又鼓励般地对婉儿说:“你说得对!冯家两个老怪物大你四十岁,一定死在你前头。他们这种人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刚说到这里就听见有人在说:“看不出三小姐还会算命!”这是翠环在跟她开玩笑。她噗嗤地笑了一声,知道轿子已经雇来,淑英和婉儿就要动身了。“我又不是瞎子,我哪儿会算命?我从来就不相信命!”淑华昂着头含笑地望着翠环,得意地说。她接着又对正在系裙子的婉儿亲热地说:“婉儿,你以后多来耍嘛!”淑英到后房去了。 
  婉儿系好了裙子感激地答道:“只要他们放我出来,我一定来!三小姐,这半年多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这些事讲出来了,心里头也痛快多了。”她愉快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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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一天午后,天气温暖,淑英吃过早饭,陪着母亲谈了几句话,回到自己房里来,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拿了一本小说往床上躺下去。她勉强看了两三页书,但是眼皮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一松,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二小姐,二小姐。” 
  淑英梦见自己同琴表姐正在花园里湖心亭上听婉儿讲话,听见有人唤她,便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闭着眼睛。她还不曾醒过来,但是接着一个噗嗤的笑声把她惊醒了。她惊讶地睁开眼睛看:一个穿竹布衫子的身材瘦小的少女抿着嘴在对她笑。 
  “二小姐真好睡!铺盖也不盖一床,看着了凉生病的,”绮霞带笑说。 
  “不要紧,天气这样暖,哪儿会着凉?”淑英说着伸了一个懒腰,就坐起来。她一面问道:“什么事情?是不是来了客人?” 
  “是,周家外老太太来了。二小姐,我们太太请你就过去,”绮霞答道。 
  “那么蕙小姐同芸小姐也都来了?”淑英惊喜地问道。 
  “自然罗。还有两位舅太太,还有枚少爷,满屋子都是客人,闹热得很,”绮霞兴高采烈地回答道。 
  “好,让我换件衣服就去,”淑英站起来,去开了立柜门,在那里面取出一件淡青湖绉的夹衫。她又问绮霞:“三太太呢?” 
  “三太太刚才带翠环去了。我先去请她,过后才来请你。二小姐,你快点去罢,”绮霞兴奋地催促道。 
  “你看我这样子好去见客人吗?难为你给我打盆脸水,等我收拾一下就去。”淑英说了便拿着衣服往后房走去,绮霞也跟着她走进后房,又拿了面盆出去打了脸水来。 
  淑英洗了脸,擦了一点粉,把头发抿光,又换好衣服,便和绮霞一道出去。 
  她们走到左上房窗下,听见嘈杂的人声从房里送出来。淑英忽然有点胆怯,迟疑地停了脚步。但是绮霞抢先地跨上石级,两三步走进里面去了。淑英也只得跟着她进去。 
  周氏房里装满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地谈着。淑英刚跨进门槛,就看见好几个人站起来,五颜六色的衣服几乎使她的眼睛花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叫“二姐”,那是淑华的声音。她连忙带笑走过去。 
  房里的客人都是她见过的,四年的分别不会使她完全忘记了那些面容。她先给周老太太请了安,又给两位舅太太请了安,然后跟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弟都拜过了,就在她的母亲张氏身边一个方凳上坐下来。 
  周氏、张氏继续陪客人讲话。淑英就趁这个时候偷偷地看那几个客人。周老太太的头发花白了,那张黄瘦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张略扁的嘴说起话来却很有精神。大舅太太陈氏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是一个丰满的中年妇人,穿了一件浅灰色团花缎子的夹袄,系了一条红裙子。二舅太太徐氏比较年轻一点,身材短小,面孔带圆,穿的是一件浅蓝色滚边的夹袄,系着一条青裙子。她因为居孀,脸颊上没有擦红粉。那个有一张瓜子脸,凤眼柳眉,细挑身材,水蛇腰,穿一件滚边玉色湖绉短袄系粉红裙子的是蕙小姐。更年轻的一个是芸小姐,她的衣服同蕙的一模一样。她和蕙还是差不多一样的高矮。一张脂粉均匀的圆圆脸上带着非常天真的表情。她爱笑,笑起来的时候颊上便现出两个很可笑的酒窝。蕙的脑后垂着椭圆的发髻,芸却梳了一根松松的大辫子。还有一个枚少爷,年纪比觉英大一点,脸长长的,上面没有血色,穿着不大合身的青缎子马褂,杏黄色团花袍子。他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把两只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垂着眼,不跟人讲话,也不去看别人。 
  淑英看见枚少爷的这种神情,脸上浮起微笑。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蕙。蕙在凝神地倾听周氏讲话,嘴角露着微笑,但是脸上还带了端庄的表情,眉尖微微蹙着,眼角挂了一线愁思。淑英忽然想起了周氏告诉过她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这个少女的命运,心里有些难受,不觉痴痴地望着这张美丽的面孔出神。 
  “蕙儿,你不跟你二表妹、三表妹多讲话?不见面的时候你想念的了不得。见了面,理也不理,又不好意思了!”周老太太忽然带笑地对蕙说。 
  蕙含笑地应着。她掉过脸来,眼光落在淑英的眼睛上,和淑英的眼光遇着了,两人相对微微一笑。淑华正在跟芸谈话,也闭了嘴,惊讶地看众人。 
  “我们二女也是这样,”张氏陪笑道。她又掉过头对淑英说:“蕙表姐、芸表姐是远客,你当主人的不好好地陪她们谈谈心,倒像哑巴一样只管坐在这儿发呆!” 
  “是,不过妈也说得太过于了。人家刚刚坐下来,正在听周外婆讲话,还来不及开口嘛!”淑英笑着分辩道。 
  “蕙姑娘,芸姑娘,你们不要客气。你们姊妹家好几年不见面了。现在尽管谈你们的私房话,我们不来打搅你们。你们在这儿又不是外人……”周氏温和地、亲切地对蕙和芸两姊妹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张嫂报告: 
  “四太太,五太太来了。” 
  房里马上起了骚动,所有的人全站起来,高身材的王氏和矮小的沈氏穿着整齐的素净衣服走进了房里。淑贞畏怯似地跟在后面。主客们互相招呼着行了礼,又让座,过了一会,大家才谦逊地坐下去。张嫂给王氏、沈氏斟了两杯茶端上来,又提着壶在客人的茶碗里添了水。 
  大家刚坐定,谈了两三句客套话。周氏又请客人宽去裙子,张氏、王氏、沈氏都附和着,客人们就都把裙子宽除了。绮霞把裙子一一折好,叠在一起,郑重地放在床上。 
  客人们重新坐下,不像先前那样地拘束了。周氏便叫绮霞和翠环捧了水烟袋来给客人装烟。周老太太和二舅太太都是抽烟的。她们每抽了一袋烟就停下来跟主人谈话。她们所谈的无非是外州县的生活;她们所爱听的也就是四年来省城里的种种变动和一般亲戚的景况。 
  后来周氏偶然提起觉新,周老太太就称赞道: 
  “他办事情比他的大舅还能干。我们这回全亏得他。收拾房子,买家具,一切安排布置全是他一手办理,真难为他。” 
  周老太太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注意到翠环把烟袋送到她的嘴边,同时扬起纸捻子,预备吹燃,她就收住话,略略掉过头去,伸手把烟袋嘴放在口里抽了一袋烟,然后吩咐翠环道:“不要装了。” 
  张氏看见周老太太抽完了烟,便陪笑道: 
  “大少爷自来就爱办事。我们亲戚家里有什么事情,总要找他帮忙。他给别人办事比替自己办事还热心。” 
  “这真难得,”二舅太太附和道。她看见周老太太停止了抽烟,便也把给她装烟的绮霞打发走了。 
  “好倒好,不过他现在精神大不如前了。我看他平日也太累了一点,”周老太太沉吟了一下,然后关心地说,“他的样子比从前老些了。” 
  “是啊,大少爷的确比从前老些了。他以后也应该多多养息,”大舅太太顺着周老太太的口气说。接着她又对周氏说: 
  “大妹,你可以劝劝他少累一点。” 
  “我也劝过他几次。不过他总说他忙一点心里倒舒服。其实说起病来他又没有什么大病,就是精神差一点。以前还看不出什么;自从去年少奶奶去世以后,他平日总是没精打采的,笑也不常笑。近来还算好一点了,”周氏带了点忧郁的调子答道。 
  周老太太注意到周氏的声音有了一点改变,她不愿意再这样谈下去,便换了语气说:“这也难怪他,他们原是那样美满的一对夫妻。不过年轻人究竟不同,再过两三年他也就会忘记的。海儿年纪小,要人照应,要人管教,那时他光是为了海儿也会续弦的。” 
  “太亲母说的是,”张氏谦和地附和道。 
  “不过大哥说过他决不续弦,”淑华忽然冒失地插嘴说。 
  “三妹,”淑英在旁边警告似地唤了一声,她要阻止淑华说完这句话,却已经来不及了。 
  周氏嗔怪地看了淑华一眼,众人也都惊奇地把眼睛掉向淑华那边看。淑华也明白自己的话说得冒昧,就掉开头不做声了。 
  “这也不过是一句话。他也不是一个倔强的人。我看,他一满孝,就会续弦,”周氏连忙掩饰道,她知道觉新的性情,他将来不会做出什么奇特的事情来。在这一点上她很放心。 
  “这才是正理,”周老太太点头赞许道。“其实大少爷人倒是非常明白。我前天跟他谈起蕙儿的事情,他说话比他大舅还清楚。他大舅简直是个牛性子,蕙儿的事情全是他大舅弄出来的。依我的脾气我决不肯……”她说到这里,声音开始改变了。周氏觉察到这一层,她又看见蕙红着脸垂下头又羞又窘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连忙发言打断了周老太太的话: 
  “这件事情妈还提它做什么?生米已经煮成了熟米饭,大哥定下这桩亲事,自然也是为了蕙儿的终身幸福着想。” 
  “是啊,婚姻的事情全是命中注定的。这不会有一点儿差错。太亲母很可以放心,”沈氏赔笑地接下去说。 
  “现在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大女刚才说得好:生米已经煮成了熟米饭。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我只唯愿蕙儿嫁过去过好日子,”周老太太苦笑地说。 
  蕙被众人(连女佣和丫头都在内)的偷偷送过来的眼光看得更不好意思,极力装出没有听见那些话的样子,头埋得更低,两眼望着自己的膝头,两手微微翻弄着衣角。后来她无可奈何,只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新娘似的。她的堂妹芸看见这情形,心里有点不安,但也只好装着不听见的样子,低声跟淑华、淑英姊妹谈话。 
  淑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心被同情抓住了。她把嘴伸到她母亲的耳边,偷偷地说了几句话。张氏一面听话,一面点头,然后掉头含笑地对蕙说: 
  “蕙姑娘,芸姑娘,你二表妹请你们到花园里头去耍。你们表姊妹分别了好几年,一定有不少的私房话说。” 
  蕙听见这番话,抬起头看张氏一眼,却遇到淑英正往她这面送过来的眼光,她含笑地回答张氏道:“是,我们在外州县也常常想念二表妹,三表妹……” 
  “外婆,我们陪蕙表姐、芸表姐到花园里头去,好不好?她们四年不来了,一定也很喜欢到花园里头看看,”淑华不等蕙讲完,就顺着张氏的口气站起来,像一个受宠爱的孩子似地央求周老太太道。 
  “我正有这个意思。三姑娘,就请你领你两个表姐去。你们年轻人原本应该跟年轻人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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