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安娜·迪亚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阿尔芭甚至不敢和她说话,生怕破坏了她的幸福感。
一天,加西亚上校突然像个恋人似的对阿尔芭倍加温存。他谈起在乡下度过的童年,说那时候他常看见阿尔芭拉着外祖父的手从远处走过去。穿上浆过的围裙,辫子周围围着一圈绿色的光环。而他呢,光着两只脚,踩在烂泥里。当时,他赌咒发誓地说,阿尔芭那么娇生惯养,早晚有一天要让她尝尝苦头。他还要为自己的私生子命运报仇雪耻。阿尔芭身上一丝不挂,心不在焉,僵挺挺地坐在那儿。没有听见加西亚的话,没有感觉到他在身边,只是觉得又冷又恶心,浑身不住战栗。加西亚上校一门心思要折磨阿尔芭。恻隐之心刚一萌发,立刻在他耳边响起了警钟。他下令把阿尔芭打入“狗窝”,怒冲冲地要彻底忘掉她。
“狗窝”是一种密封式的窄小牢房,黑魃魃,冷森森,好似坟墓一般。一共有六间,建在一个干涸的池塘里,作为惩罚罪犯的地方。关在那儿的人都待不长,谁也顶不了多长时间。至多三五天,就开始胡言乱语,认不清事物,听不懂语言,感觉不到时间的难熬,或者干脆开始死去。一开头,阿尔芭缩身在坟墓之中,虽然身材娇小,还是坐不起来,伸不直胳臂。阿尔芭尽力不让自己发疯。孤独中,她觉得多么需要安娜‘迪亚斯啊。她似乎听到从远处传来细微难辨的叩壁声,好像是从其他牢房送来的联络暗号。不过,很快就不再留意了,她明白任何一种通气的办法都是白费力气。阿尔芭拿定主意一死了之。她停止吃饭,实在撑不住才喝口水。不呼吸,不动弹,心急火燎地盼着死神的降临。这样待了好长时间。正当她快要达到目的的时候,突然外祖母克拉腊出现了。阿尔芭曾经多次呼唤过外祖母,要她帮助自己快些离开人世。其实,死算不得有本事,死是无论如何会到来的;有本事的要活下去,这才是奇迹。阿尔芭看见外祖母身穿雪白的亚麻布晨衣,戴着一副厚厚的手套,没牙的嘴巴上绽出甜丝丝的微笑,杏眼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和她童年看到的外祖母一模一样。克拉腊告诉阿尔芭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那就是不用纸,不用笔,只用思想写东西。脑子有事可干,就会忘掉“狗窝”,继续活下去。克拉腊建议阿尔芭写一份记事材料,有朝一日可以把她亲身经历的可怕的秘密生活公之于世,让世人知道与秩序井然的宁静生活同时,还存在着骇人听闻的事情。有些人不想知道这些;有些人只是幻想着正常生活;有些人否认世上还有人乘坐木筏在悲哀的大海里漂荡。尽管证据确凿,仍然不承认在离他们的幸福天地几公里远的地方,还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苟延残喘或者径直死去。克拉腊对外孙女儿说:“你有好多事要做,不要只为自己悲恸,喝点儿水,动手写吧。”她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
阿尔芭试着照外祖母的话行事。可她刚一开始用思想记事,故事里的人物立刻纷至沓来,挤挤撞撞地拥进“狗窝”。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优良品德,把她团团围住。她想把材料弄得有根有据,他们却来干扰她,打搅她,催促她,苛求她,弄得她疲于奔命。阿尔芭急急忙忙地记下来,写了后面,忘了前面,她有些绝望了。这件事忙得她不可开交。开始的时候,线索很容易中断,想起些新事,随后又忘掉了。稍一走神,稍一感到害怕或者疼痛,整个故事就成了一团乱麻。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按事情的先后顺序来回忆。这才步步深入到自己的故事中去,忘掉了吃饭,忘掉了搔痒,顾不上埋怨,顾不上身上的气味,终于一一战胜数不清的痛苦。
人们都说阿尔芭已经奄奄一息。狱卒打开了“狗窝”的机关,毫不费力地把轻得像灯草似的阿尔芭拉了出来,又把她送到加西亚上校跟前。这两天,加西亚上校的恨劲儿又上来了。可是,阿尔芭认不出他来了。她已经身不由己了。
“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的外表像座小学那件单调乏味。在我的记忆中,它就是这个样子。从我最后一次来这儿起到现在究竟过去多少年,我已经算不清了。我幻想着从前那个叫穆斯塔法的人会出来接待我。他长得黑黢黢的,两排钢牙,穿着打扮好似东方鬼怪,像伊斯兰国家的大臣那样彬彬有礼。特兰希托·索托一口咬定国内只有他是地道的黑人,其余的都是涂上颜色的。事实并非如此。看门儿的把我带进一间斗室,指了指一个座位,让我等一会儿。过了没多久,出来一个人,不过不是雄健的穆斯塔法,而是一位太太。只见她面带戚容,举止优雅,一副外省的卖笑人的模样。她身穿一身蓝制服,白领子上过浆。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看见我这么大岁数,腿脚又不灵便,不由得微微一惊。
“先生是一个人来的? ”她问。
“当然是一个人! ”我大声地说。
那个女人把玫瑰花递给我,问我要什么样的房间。
“都一样。”我感到有些意外。
‘马厩’、‘神殿’、‘一千零一夜’都空着呐。你要哪一间? “
“‘一千零一夜’吧。”我随口说。
她领着我穿过一条走廊。廊道上有绿灯和红箭头指路。我拄着手杖,拖着两腿,吃力地跟在后面。我们来到一个小庭院。院子里兀立着一座小小的寺庙,上面有几个用彩色玻璃搭成的奇形怪状的拱顶。
“就是这儿。想喝点儿什么,可以打电话要。”她说。
“我想找特兰希托·索托谈一谈。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说。
“对不起,一般人夫人不见。夫人只见供销员。”
“我一定要跟她谈谈! 你告诉她,我是特鲁埃瓦参议员。她认识我。”
“我说过了,她谁也不见。”那个女人抱着胳臂说。
我举起手杖,对她说:要是特兰希托·索托在十分钟之内不亲自出来,我就砸碎玻璃门窗和这个潘多拉盒子里的一切什物。穿制服的女人吓得倒退了几步。她打开这小院的大门,我走进一座二流的阿尔汗布拉宫。一道铺着仿波斯地毯的瓷砖短梯直通一间六角形的房间,屋顶呈尖形。屋里摆着锦缎大枕头、琉璃香炉、几口铜钟以及各种七零八碎的杂物。看起来,房间的布置者没到过阿拉伯地区,只是凭想象以为这些都是那里人的闺房必备之物。几面镜子安放得十分巧妙,屋里的柱子似乎多得不可胜数。从柱子间望过去,我看见一间比卧室更宽敞的蓝马赛克浴室。池子很大,估计能给一头母牛洗澡。一对恋人在里面玩耍嬉戏就更不用说了。这和我过去看到的“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没有丝毫相像之处。我费了好大劲在圆形床上坐下来,突然感到十分疲乏。浑身的老骨头疼得要命。我抬头一看,天花板的镜子映出了我的形象:一个可怜的干瘪老头儿,一张宗教长老的悲怆面孔,布满憔悴的皱纹,一部稀稀拉拉的狮鬃似的白须。“时间过得多快呀! ”我叹了口气。
特兰希托·索托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见到您很高兴,东家。”她和往常一样同我寒暄了一句。
她成了一位身材苗条的中年妇女。头发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身穿一件藏青色呢料衣服。熠熠发光的珍珠项链在脖子上盘成两圈,仪态庄严大方,根本不像妓院老板,更像位钢琴演奏家。我很难把她和当年那个在肚脐周围刺着蛇纹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站起来向她问候,但不能像过去那样以“你”相称了。
“看来您很好,特兰希托。”我说。估计她的年龄一准超过六十五岁了。
“还不错,老板。咱们认识那天,您说过早晚我会发财,您还记得吗? ”她笑盈盈地说。
“您发财了,我很高兴。”
我坐在圆床的一端,她坐在另一端。特兰希托端来两杯白兰地。
她对我说,前十来年,妓女和相公合作社生意不错。可现在,时代变了,得要转转向。民俗讲究随便,恋爱讲究自由,再加上药物和其他发明,除了水手和老头儿,谁也不需要妓女了。她说:“连体面的姑娘也白白陪人睡觉,您看竞争得多厉害。”她还说,合作社开始破产,姑娘们只好另找收入更高的活儿干,连穆斯塔法也回国了。她忽然想到,现在需要的是一座供恋人幽会的旅馆,为露水夫妻提供一个可以欢会的令人愉快的场所。男人即使第一次带情人来,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姑娘一个不要,全由客人自带。她凭借想象力,再考虑到顾客的口味,自己动手装饰旅馆。她具有商业眼光,把旅馆的每个角落都修成别具一格的地方。“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变成野鸳鸯和放荡者的天堂。特兰希托。索托布置了几间法式客厅,家具都带轱辘;布置了几个装鲜草料的马槽,用纤维灰浆做成的马瞪着一动不动的玻璃眼盯住一对对恋人;布置了几处带钟乳石的史前洞穴,还安了几部衬着美洲狮皮的电话。
“既然您不是来找乐子的,老板,咱们到办公室去谈谈吧。把房间留给客人。”特兰希托·索托说。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索托告诉我,政变以后,军事警察到这儿来搜查过两三次。把成对成对的恋人从床上拉起来,用手枪逼着他们到大客厅里。可每次都在顾客当中发现一两位将军。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再来找麻烦了。她本人和新政府关系不错,她和历届政府的关系都不错。还说,“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生意兴隆。每年,根据社会上流行什么,她都要重新装饰一新。例如,把波利尼西亚岛发生海难的地点改为庄严的修女修道院,把巴罗克式的秋千换成刑椅。饭店的面积只能算中等,全靠镜子和光线的作用才塞进了那么多东西,使人觉得空间成倍扩大,时间凝滞不动,气候变幻无常,形成气象万千的景观。
我们来到特兰希托‘索托的办公室。办公室装饰得像间机舱。她在这里以银行家的效率操纵着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机构。她告诉我,为了保证这艘装载露水夫妻的巨大的航空母舰得以正常航行,每天需要洗多少条床单,使用多少卷卫生纸,消耗掉多少瓶烈性酒,制作多少枚鹌鹑蛋( 一种春药) ,需要多少人手,水电费、电话费上升到什么程度。
“好吧,东家,说说吧,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事。”特兰希托·索托最后说。她舒服地坐在飞机驾驶员的倾斜自如的大椅子上,边说边摆弄项链上的珍珠。“据我猜想,您这次来是要我偿还五十年前欠下的那笔恩情债,对不对? ”
我一直焦急地等着她发问。这下子,打开了水闸,不住气地把事情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向她讲了一遍。我对她说,我只有阿尔芭这么一个外孙女儿,在人世间我越来越孤单,正像菲鲁拉诅咒的那样,我的身体干瘪了,灵魂萎缩了,所差的只有像条狗似的死去,头发碧绿的外孙女儿是我最后一个亲人,对我来说实际上是唯一一个至关紧要的人,可惜,她也染上了家传的坏毛病,是个理想主义者,老想管闲事,让亲人们跟着一块受罪,她突然想起要把逃亡者隐藏在大使馆里,我相信,她这么蛮干,连想都没想,不知道全国正在打仗,究竟是反对国际共产主义的战争,还是反人民的战争,谁知道呢,反正打仗就是了,她干的那些事是违法的,可阿尔芭总是异想天开,不懂得危险,她这样干不是出于恶意,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心胸宽广,和她姥姥一样,直到今天她姥姥还背着我在家里的空房子里救济穷人,克拉腊,我的明姑娘,随便来个什么人,告诉阿尔芭说有人追捕他,阿尔芭准会冒着生命危险尽力帮助他,尽管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我跟她说过,提醒过多少次,别人可能会设下陷阱,说不定哪一天,她会发现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原来是军事警察局的警察,可她不理睬我,这一生当中她从来不听我的话,比我还要固执,尽管如此,隐藏起个把可怜虫也算不上什么坏事,不至于严重到非把她抓起来不可,他们根本不考虑阿尔芭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保守党的杰出党员、共和国参议员的外孙女儿,他们不能在我的住宅里对我家里人下毒手啊,这么干,其他人还有什么鬼玩意儿可盼啊,要是连我这样的人都会被抓起来,那等于说谁也不能幸免于难了,那等于说二十多年的议会生涯、和各方面的密切联系,全都一文不值了,在咱们国家里我谁都认得,至少所有的大人物我都认得,包括乌尔塔多将军,他和我是私人朋友,可是这些全都没有用,就连枢机主教也不能帮我找到外孙女儿的下落,她不可能像变魔术似的一下子不见了,那天晚上他们把她带走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一个月来我到处找她,都快找疯了,就是这种事让军事委员会在国外威信扫地,让联合国抓住把柄,搞他妈的什么人权,一开头我不想听人说什么有人死啦,有人受刑啦,有人失踪啦,可现在我不能再认为这是共产党说瞎话啦,就拿美国佬儿来说,是他们第一个援助军人,派飞行员轰炸总统府,可连他们也为大屠杀大动旰火,我不是反对镇压,我明白一开头非得手段坚决才能维持秩序,但是他们干得过火了,对局势太夸张了,借口保障国内安全,消灭思想敌人,对所有的人下毒手,谁也不会同意这种干法,连我也不同意,我第一个给士官生撑腰,我第一个支持政变,我第一个为政变鼓掌喝彩,那时候别人还没想到呐,大教堂里举行的感恩仪式我出席了,正因为如此,在我的祖国里竟然发生这种事情,还有人失踪,我接受不了,他们把我的外孙女儿从家里强行拉走,我拦也拦不住,我接受不了,咱们这儿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因此,正因为如此,我才来找您谈谈,特兰希托,五十年前您是“小红灯”妓馆的一个瘦筋巴骨的小姑娘,当时我万万没想到会有今天,我上门来跪在地上求您帮一把,帮我找到外孙女儿,我斗胆提出要求,因为我知道您和政府关系蛮好,有人跟我说起您,我相信谁也不如您更熟悉武装部队的要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