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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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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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佛洛狄特走进正厅。只见她头上梳着三层发卷,围着几条灯芯草,几乎遮不住身体,从肩头上挂下几串玻璃葡萄,一直垂到膝盖。原来是特兰希托·索托。尽管葡萄做工很粗糙,灯芯草围裙好像马戏团的装束,可她完全像个神话中的人物。
    “见到您很高兴,东家。”她寒暄了一句。
    她带着我绕过帷幔,进入一个小小的内院。那里是这座迷宫似的建筑物的核心部分。“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共有两三幢老房子,用庭院、游廊和小桥相连,安排得十分得体。特兰希托·索托把我带进一间普普通通但很干净的房间。室内唯一出奇之处是那几幅画工拙劣的庞培的色情壁画复制品,是一位平庸的画家画在墙壁上的。还有一只古旧的大浴缸。浴缸里盛着热水,水锈斑斑。我不禁惊奇得嘘了一声。
    “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变了个花样儿。”她说。
    特兰希托摘掉葡萄串珠,脱下灯芯草编的衣服。啊,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只是更加楚楚动人,更加无可挑剔。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流露出雄心勃勃的表情。我和她初次相识的时候,正是这副目光把我迷住了。她对我说,妓女们和面首们组成了合作社,成效十分显著。在过去那位冒牌的法国太太手里,“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倒闭了,多亏大家努力才把妓院扶植起来,使之成为社会的壮举、历史的丰碑,连远在天边的水手们也赞不绝口。化装是成功的最大窍门儿,这一手能煽起嫖客们的情欲。开列妓女目录又是一个窍门儿。目录可以复制,在外省散发,让人怀着一识名妓的愿望慕名而来。
    “东家,穿这身衣服,戴假葡萄珠子,真叫人讨厌。可爷儿们喜欢这个。有人四处讲,别人就找上门儿来啦。我们干得不错,买卖兴隆。在这儿干,谁也觉不出受人剥削。大家合伙儿经营。有地地道道的黑人的,全国只此一家。您在别处看见的黑人是涂的颜色。穆斯塔发可不一样,您就是用砂纸打,他还是那么黑。这儿的东西样样干净。厕所里的水,您自管喝。连您想不到的地方,我们都撒了漂白粉。卫生局常给我们挨个儿检查身体,保证没有性病。”
    特兰希托甩掉最后一块遮羞布,裸露出窈窕的玉体。我看得目瞪口呆,突然觉得疲乏得要命。悲哀已经使我的心破碎了,性欲好似一枝凋谢的花朵,毫无兴奋的感觉。
    “唉,特兰希托! 我太老了,干不成这种事啦。”我嗫嗫嚅嚅地说。
    可是,特兰希托·索托开始让那条刺在肚脐周围的蛇纹蠕动起来,用肚皮轻轻地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催我入眠,同时,还用沙哑的嗓音谈什么合作社的收益和花名册的好处,想把我弄得昏昏欲睡。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笑了笑,慢慢地我觉得我的笑容不过是放松一下而已。我试着用手指随着蛇纹移动,可蛇纹曲曲弯弯地从我手指间滑脱了。我惊讶地看到,这个已经过了第一青春期、也不在第二青春期的女人,皮肤依然那么紧绷绷的,肌肉还是那么结实,足以让那条蛇活动起来,仿佛它本身就是个活物。我俯下身来亲吻蛇纹,高兴地嗅到蛇纹上没有洒香水。从她腹部溢出的一股独一无二的暖烘烘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浸润我的全身,在我的血液中唤起我自以为已经冷却的欲火。特兰希托边说话,边劈开双腿,似乎只是想躺得舒服一些。我开始用嘴唇在她身上四处亲吻,气喘嘘嘘地撩拨她,舔她,以至于忘掉我身着丧服,忘掉高龄的重负。欲火让我恢复了往昔的力量,一边抚摸她,亲吻她,一边拼命扯掉自己的衣服。心满意足地观看她那结实的肌肉,深深陷入这个献身于我的温暖的、慈善的女人身上。她那沙哑的嗓音催得我昏昏沉沉,她那双女神的臂膀紧紧搂住我,她用臀部的力气弄得我东摇西晃,直到我丧失知觉,兴奋不已。
    我们俩随即泡在浴池的温水中,直至灵魂回到我的躯体,我觉得几乎要醉倒了。一时间,我幻想着特兰希托就是我长年需要的那个女人,在她身边我可以回到过去的年代——那时候,我能够高高举起一名健壮的农妇,把她放在马背上,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都能把她带到草木丛中。
    “克拉腊……”我不禁脱口而出。只觉得一滴泪水0 顷着面颊流下去,又一滴,又一滴,直到泪如泉涌,不住气地抽噎。对亲人的思念和悲伤闷得我透不过气来。特兰希托·索托对男人的伤心事见得多了,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听凭我尽情地哭泣,把近几年来的不幸和孤寂全都哭出来。然后,她像妈妈那样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浴池里拉出来,为我擦干身体,为我按摩,弄得我浑身软绵绵的,好似沾了水的面包。我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她为我盖好被子。她吻了吻我的前额,踮着脚走了出去。
    “克拉腊是谁? ”她出去的时候,我听见她唔唔哝哝地说。
                                第十一章
                                  觉醒
    大约在十八岁那年,阿尔芭最终告别了童年时代。在觉出自己是个女人的时候,她回到那间老屋,关上房门。屋里还保留着那幅多年前开始画的壁画。阿尔芭在旧颜料桶里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一点儿红颜料和白颜料,都还没干。她仔细地把两种颜料兑在一起,在墙壁的空地方画上一个硕大的玫瑰色太阳。她正在恋爱。随后,她把颜料桶和画笔丢进垃圾箱,坐在那儿长时间地欣赏壁画,边欣赏边回顾自己的悲欢史。算了算账,还算是幸福的。阿尔芭舒了口气,告别了童年时代。
    那一年,她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中学毕业后,按个人爱好,她决定学哲学;为了和外祖父作对,同时还学音乐。外祖父认为搞艺术是浪费时间,他不倦地宣扬自由职业和科学事业的优点。还叫她不要谈恋爱,不要结婚。可对像海梅这样的老光棍儿,他又力主找个体面的姑娘,赶快结婚,态度同样是那么顽固。据他说,男人顶好有个妻子,可像阿尔芭这样的女人,结婚只会带来苦恼。一个难忘的下午,淫雨霏霏,寒气袭人。阿尔芭在大学的咖啡厅里第一次见到了米格尔,外祖父宣扬的那套玩意儿一下子坍塌了。
    米格尔是法律系毕业班的学生。面色苍白,两眼饱含热情,穿一条退色的裤子、一双矿工长靴。他是左派领袖,热衷于寻求正义,激奋起来不能自已。尽管如此,米格尔还是觉察出阿尔芭在打量他。他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对视了一下,只觉得眼花缭乱。从此,他们寻找各种机会在公园的林荫道见面。两个人夹着书本,拖着阿尔芭那把笨重的大提琴一起散步。从第一次见面起,阿尔芭就注意到米格尔的袖子上有个小小的符号:一个高举着的紧握的拳头。她打定主意不告诉米格尔自己是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外孙女儿,生平第一次使用身份证上的姓氏:萨蒂尼。很快她又意识到顶好还是不要把自己的姓氏告诉其他同学。她可以大谈特谈她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朋友,因为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学生中很受欢迎;她可以大谈特谈她是那位诗人的朋友,小时候曾经坐在诗人的膝盖上,眼下他的诗作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在青年人的口中流传,还被刻在墙壁上。
    米格尔爱谈革命。他说,对付制度的暴力,必须使用革命的暴力。但是,阿尔芭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想谈谈爱情。外祖父的演说,她听厌了;懒得参与外祖父和海梅舅舅之间的争吵;讨厌选举运动。她一生中参加的政治活动只是和中学生一块儿朝美国大使馆扔石头,目的也不怎么明确。为此,她被停了一个礼拜的课,外祖父差点儿又犯一次心肌梗塞。到了大学,政治是无法回避的。和那年进入大学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她也发现在咖啡厅里度过的不眠之夜很有吸引力,大家一起谈论世界需要哪些变化,用慷慨激昂的思想互相感染。晚上,她回家很迟,嘴里发苦,衣服上沾满劣质香烟的气味,脑袋发热,装满英雄主义思想。她相信,时机一到她会为正义事业献出生命。一次,学生们抢占教学大楼,支持工人罢工。阿尔芭出于对米格尔的爱情——而不是出于思想信念——和同学们一起在大学里构筑战壕。他们过了几天野战生活,发表激烈的演说,从窗户里大骂警察,直骂到失音为止。他们用沙土口袋和从大院子里拆下来的路面石搭起街垒,堵住大门和窗子,要把教学楼变成碉堡。结果却把大楼变成了牢房,警察进去固然不容易,学生想出来更要难得多。阿尔芭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夜。她躺在米格尔的怀里,周围是成堆的报纸和空啤酒瓶子。同学们住在一起,情绪热烈。这些年轻人热汗淋淋,觉睡得很少,加上烟熏,眼睛通红通红的。他们有些饿,但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眼前的事不大像战争,更像一场游戏。第一天,大家都很忙,搭街垒的搭街垒,刷标语的刷标语,打电话的打电话,还要发动大家进行正当防卫,根本无暇担心警察断水断电。
    米格尔从一开始就成为占领大楼行动的灵魂。紧随其后的是塞瓦斯蒂安‘戈麦斯老师。尽管他两腿瘫痪,还是愿意奉陪到底。当天晚上,学生们放声高唱,互相鼓气。待到讲演讲累了,唱歌唱累了,争论也争论够了,大家分成几个小组,尽可能好好睡上一觉。最后一个休息的是米格尔。看来只有他才知道应该如何行动。他负责分配水。把水存在容器里,连厕所的水池子里也存上水。还临时弄了个厨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速溶咖啡、饼干和几罐啤酒。第二天,厕所里没水,臭气熏天。米格尔组织大家来个大扫除,下令不准使用厕所。在院子里大学创建者的石头雕像旁边挖了个坑,大小便都到那儿去。米格尔把年轻人分成几个小组,叫他们一天忙到晚。他很善于指挥,好像从不发号施令。干什么事似乎都是由各组自发决定的。
    “看样子,咱们得在这儿待上几个月啦! ”阿尔芭说。想到他们被包围,心里反而美滋滋的。
    警察局的坦克车在大街上摆开阵势,包围住大学的古老建筑。一场将持续几天的紧张的等待开始了。
    “全国学生、工会、职业公会都会行动起来。说不定政府会倒台。”塞瓦斯蒂安·戈麦斯说。
    “我看不会,”米格尔反驳说,“关键是要掀起抗议浪潮,他们不在工人提出的条件书上签字,咱们就不离开大楼。”
    天上下起毛毛雨。大楼里没有灯,天色不早,楼里已经黑咕隆咚。他们用汽油临时点燃几盏灯,铁罐上的灯捻突突地冒着黑烟。阿尔芭以为警察把电话也掐断了,拿起话筒一听,线还通。米格尔说,警察很想知道他们谈些什么,他提醒大家说话要小心。尽管如此,阿尔芭还是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告诉家里人说,她要和同志们待在一起,直到最后胜利或者死亡。这句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做作。外祖父从布兰卡手中夺过听筒,用外孙女儿非常熟悉的怒冲冲的口吻对她说,一个小时内她必须回家,好好说一说为什么一夜不回来。阿尔芭回答说,她出不去;即使可以出去,也不想回家。
    “跟那帮共产党在那儿有什么可干的!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高声喊道。但是,旋即放缓了声调,恳求阿尔芭在警察冲进大楼前赶快离开。他已经获悉政府不会无限期地容忍下去。“你们要是不老老实实地出来,突击队会冲进去,用棍子把你们撵出来。”参议员最后说。
    阿尔芭透过用木板和沙土口袋挡住的窗户上的铁栅栏朝外看了看,只见街上排着几辆小坦克,还有两排严阵以待的士兵,个个头戴钢盔、面罩,手持木棍。她总算明白了,外祖父的确没有夸大其词。其他同学也看到了。有几个人吓得直发抖。有人说,有一种新式炸弹,比催泪弹还厉害。谁闻了毒气,就大便不止,弄得臭气熏天,哭笑不得,连胆子最大的人也能治住。阿尔芭听了这番话,十分害怕。她费了好大劲才没哭出来,只觉得肚子里一阵阵刺痛,她揣想大概是吓出来的毛病。米格尔抱住她,也不能让她感到宽慰。两个人都很累,夜间过得不好,骨头难受,灵魂也难受。
    “我认为他们不敢进来。”塞瓦斯蒂安·戈麦斯说,“政府面临的问题够多的了,不会跟咱们闹起来。”
    “他们对学生开枪可不是第一次啦。”有人说。
    “公众舆论不会听任他们胡来,”戈麦斯反驳说,“到底咱们这儿是民主国家嘛。不是独裁专制,永远也不会是。”
    “这儿没出事儿之前,”米格尔说,“人们总是认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处。”
    后半晌没出什么意外情况。晚上,虽然还是很不方便,没有东西吃,但大家平静多了。小坦克还停在原处。在长长的走廊上和教室里,年轻人哄猫玩,打扑克,躺在地板上歇息,准备棍棒、石块作为防身武器。每张脸上都露出疲惫的神色。阿尔芭觉得肚子疼得越发厉害了。她想,要是事情得不到解决,明天只好使用院子里的粪坑了。大街上,雨还在下,城市里一切如故。学生又罢课了,没人当回事。走过坦克跟前,谁也没停下脚步,瞧一瞧贴在大学院墙上的标语。居民们对手持卡宾枪的士兵出现在学校周围很快就习惯了。雨刚一停,孩子们就跑出来,在学校大楼和警察部队之间的空地上玩球。有时候,阿尔芭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艘帆船上,大海风平浪静,纹丝不动。她一言不发,一连几个小时望着地平线,无休止地等待着。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越来越不方便,头一天那种同志间的欢愉情绪变成了发脾气和不住的争吵。米格尔搜查了整个大楼,把咖啡厅里的食品全部充公。
    “等事情过去以后,咱们得好好酬谢酬谢管理员。他和别人一样,也是个劳动者。”
    天气寒冷。唯一不发怨言,甚至不嚷嚷口渴的是塞瓦斯蒂安·戈麦斯。他比米格尔岁数大一倍,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可和米格尔一样似乎不知疲倦。学生占领大楼的时候,只有他一个教员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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