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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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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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你没让眼镜蛇咬死,或者染上外国流行病病死,我盼着你回来的时候能变成个大人。你那套离奇古怪的行为,我真受够了。”在码头上和儿子告别的时候埃斯特万说。
    尼古拉斯沿街乞讨过了一年。他步行走过瑜伽派教徒走过的道路,足迹踏遍喜马拉雅山、加德满都、恒河和瓦拉纳西。朝圣完毕后,他确信上帝是存在的。此外,还学会了用帽子上的别针穿透面颊和胸前的皮肤,学会了几乎不吃饭也能过活。忽然有一天他回到家里,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只见他用块尿布挡住羞处,瘦得皮包骨。脸上像常年吃素的人一样带着一副迷迷离离的表情。两名满腹狐疑的军事警察把他押送回家,如果不能证明他的确是特鲁埃瓦参议员的儿子,就准备立刻把他投入监狱。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往尼古拉斯身上扔垃圾,拿他取笑。到底是克拉腊,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特鲁埃瓦参议员告诉军事警察不必怀疑,同时命令尼古拉斯赶快冼个澡,换上正常人的衣服,否则就别想在家里待下去。尼古拉斯对父亲视若不见,也不搭腔。他弄成了吃素食的习惯,不吃肉,不吃蛋,也不喝牛奶。跟兔子吃一样的东西,渐渐地那张焦躁不安的脸也越来越像张兔脸。他吃的东西很少,每一口都要嚼上五十次。每次吃饭都成了长得没有尽头的仪式。阿尔芭趴在空盘子上睡着了,用人们在厨房里拿着大盘子直打瞌睡,尼古拉斯还在一本正经地嚼啊嚼的。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气得不再回家用饭,顿顿都在俱乐部里吃。尼古拉斯说,他能光着脚在烧红的火炭上行走。每当他要表演一下,克拉腊就犯哮喘病,赶紧躲到一边儿去。他常说些奇奇怪怪的亚洲语言,挺不好懂。他感兴趣的全部是精神领域里的东西。家庭生活中的物质主义惹他讨厌。姐姐和妈妈要他吃,要他穿,这种过分的关心也惹他讨厌。在家里,他走到哪儿,阿尔芭就像只小狗似的跟到哪儿,求他教她学倒立、用别针穿嘴巴,这样追着不放,纠缠不休也惹他讨厌。冬天到了,寒气逼人,他还是赤身裸体。他可以憋住气,坚持上三分来钟。谁求他,他都愿意露一手,求他表演的人还真不少。海梅说,可惜的是空气不要钱。算一算,尼古拉斯吸进去的空气只抵上常人的一半儿,而且看来对他毫无影响。整个一冬天,他光吃胡萝卜,从不喊冷。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黑墨水写了一页又一页,全是蝇头字。春风乍起,他宣布书写好了。一共写了一千五百页,最后说服父亲和哥哥资助出版,答应卖书赚下钱再还给他们。经过修改、印刷,一千多页手稿变成一本六百页的厚书,讲的是上帝有九十九个名字以及通过气功锻炼达于涅槃。结果,成效不像预料的那样好,装书的箱子只好堆放在地窖里。阿尔芭用书箱当砖搭战壕玩。好多年后,一场烈火把这些书统统化为灰烬。
    书一出版,尼古拉斯立刻亲切地捧起书本,脸上恢复了久已逝去的鬣狗般的笑容。他换上体面衣服,宣称该把“道”交到生活在愚昧无知的黑暗中的同代人手里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告诫他,不准在家里开设学校,还警告说,决不许他往阿尔芭脑袋里灌输异端思想,更不许他教给阿尔芭托钵僧那套把戏。尼古拉斯到大学的咖啡厅去传道,结果争取到一大批信徒跟他学精神功和气功。没事儿的时候,他骑着摩托车四处兜风,还教给外甥女如何战胜疼痛以及肉体的其他弱点。他的办法是:什么东西让你产生恐惧,你就专和什么东西打交道。小姑娘对死人的事儿有一定兴趣,就按照舅舅教给的办法凝神专注,居然身临其境般地看到了母亲的死亡。她看见妈妈躺在棺材里,面如土色,浑身冰凉,那双美丽的深色大眼睛闭得死死的。她听到家人的痛哭声,看见亲友们鱼贯进入灵堂,默默地把拜帖放在一只大盘子里,又低着头出去。她闻到鲜花的芳香,听到拉灵车的装饰着羽毛的骏马的嘶鸣。她觉得新做的孝鞋夹得两脚生疼。她想象着自己成了孤儿,无人照管,形单影只。舅舅帮她学会在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挺住不哭,全身放松,不跟痛苦较劲儿,让痛苦穿身而过。还有几次,阿尔芭把手指头紧紧夹在门缝里,学着忍住灼痛,一声也不“哎哟”。如果阿尔芭能经得住尼古拉斯提出的各种考验,坚持一个礼拜不掉眼泪,就能得到一次奖赏,主要是坐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般地在外面兜圈儿。这种经历是毕生难忘的。有一次,尼古拉斯为了奖赏外甥女,带着她在郊外骑摩托车。在一条路上,闯进了回圈的牛群里。阿尔芭永远忘不了母牛的沉重身体和笨拙的步伐;忘不了母牛如何晃动尾巴扫打她的脸,用犄角撞她身体;忘不了牛粪散发出的臊臭;忘不了肚子里发空的感觉、惬意的眩晕和难以想象的激动。又是强烈的好奇,又是恐惧。在她一生当中,只有偶然的机会才重新体味到这种情绪。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也需要别人的爱怜,但是他不善于表达这种需要。自从和妻子关系恶化以来,更是无缘接受别人的柔情蜜意。于是,他把最美好的感情全部倾注在阿尔芭身上。对他来说,小姑娘比亲生儿女更加重要。每天早晨,阿尔芭穿着睡衣来到外祖父的卧室,连门也不敲就走进屋里,爬到床上。外祖父假装被惊醒,其实他早在等着呐。他嚷嚷着要她别捣乱,回自己房间去,让他再睡一会儿。阿尔芭故意撒娇,直闹得外祖父假装没办法了,同意她去找藏好的巧克力糖。藏东西的地方阿尔芭全知道,外祖父也是按照固定的顺序轮流使用这些地方。为了让外祖父觉得好玩,阿尔芭故意花好大一会工夫找啊找的,一找到就高兴得大声喊叫。埃斯特万一直不知道外孙女儿特别讨厌巧克力糖,吃糖只是处于对他的爱戴。一大清早逗逗外孙女儿,参议员的需要得到了满足,增添了富有人情味的人际交往。每天其余的时间,他忙着去议会,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球,谈生意,参加政治集会。每年他带外孙女儿到三星庄园去两次,每次待上两三个星期。回来的时候,皮肤晒成古铜色,身体胖了,精神更愉快了。当地酿造一种土制烧酒,可以饮用,可以当做饭的燃料,可以给伤口杀菌消毒,还可以杀死蟑螂。他们夸它是“伏特加”。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到了九十岁的时候,成了一株弱不禁风、七扭八歪的老树。在生命垂危的时刻,他一定会想起和外孙女儿一起度过的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阿尔芭也永远不会忘记和外祖父手拉着手到乡村去旅行,坐在马背上到处游逛;不会忘记在辽阔的牧马场度过的黄昏,在客厅炉边讲鬼故事、画图画度过漫漫长夜。
    特鲁埃瓦参议员和家庭其他成员的关系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糟糕。每到星期六,全家人围坐在圣栎木大桌子周围共进晚餐。每周只有这么一次。大桌子一直没从家里搬走,还是瓦列夫妇传下来的,就是说属于老老辈儿的东西了。大桌子曾经用来为死人守灵,跳弗拉明科舞,还派过其他意想不到的用场。他们让阿尔芭坐在母亲和外祖母之间,椅子上放个大枕头,好让阿尔芭的鼻子够着碟子。小姑娘用着迷的眼光仔细打量大人们。外祖母吃饭的时候装上假牙,显得神采奕奕,通过儿女们或用人和丈夫搭话。海梅故意显得缺乏教养,吃一盘菜打一回嗝儿,用小指头剔牙缝儿,惹得父亲气呼呼的。尼古拉斯两眼半张半闭,一口东西嚼上五十次。布兰卡东拉西扯,把一顿普通的晚饭说得玄而又玄。相对来说,倒是特鲁埃瓦不言不语的。不过,忍到最后,还是大发脾气。要么和海梅大吵大闹,内容无外是穷人啦,投票啦,社会党啦,还有原则什么的。要么大骂尼古拉斯搞什么乘气球上天,往阿尔芭身上扎针。要么用粗言恶语责怪布兰卡,有时候不答理她,有时候警告说她毁了自己的生活,甭想从他那儿继承一分钱。
    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唯独对克拉腊,他从不正面冲突,几乎也不跟她说话。有几次,阿尔芭突然发现外祖父两眼盯在克拉腊身上,久久地望着她,脸色渐渐变得白润、温柔了,简直成了一个陌生的老人。但是,这种情况不多,通常是老夫妇俩谁也不理谁。有时候,特鲁埃瓦参议员实在憋不住了,就大声吼叫,满脸通红,只好用罐凉水冲冲脸,消消火气,恢复正常呼吸。
    那个时期,布兰卡的美貌达于顶峰,她多愁善感,体质娇弱,吃东西不长肉,需要多多休息,需要体贴。布兰卡个头儿较高,长得体态丰盈,但性情孤僻,又好哭鼻子。男人看了,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保护弱女的古老情愫。父亲并不疼爱她。她和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的爱情得不到父亲的谅解。特鲁埃瓦千方百计地让布兰卡记住她得靠父亲的怜悯过日子。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倾心于布兰卡。他认为女人吸引人的地方是那种躁动不安的愉快活泼的性格,可布兰卡一概没有啊。另外,他还想哪个正常的男人也不愿意娶这么一个身体欠佳、婚姻状况不清不楚、还赘着个孩子的女人。布兰卡呢,她对男人的窥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自己是个美人儿。对那些登门拜访的男人,她采取了矛盾的态度,一方面眨巴着黑眼睛给他们鼓气,另一方面又和他们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一旦看出有人认起真来,马上断然拒绝,和他斩断关系。有些人手头儿宽裕,打算用讨好阿尔芭的办法赢得布兰卡那颗心。他们给阿尔芭买了许多贵重的礼品。带机关的娃娃,会走路,会吃饭,会哭,还会模仿人的灵巧动作。他们送给她好多奶油点心,带她逛动物园。小姑娘看见关在笼子里的可怜的野兽难过得直掉眼泪。特别是那只海豹在她心灵上引起某些不祥的预感。这些挥金如土的胖胖的求婚者拉着阿尔芭的手参观动物园,使阿尔芭一生害怕大墙,害怕铁栅栏,害怕遭禁闭,害怕受孤凄。在所有向布兰卡求爱的人当中,进展最快的是那位“压力锅大王”。此人家资巨万,性情温柔,爱动脑筋。可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挺讨厌他,因为他受过割礼,长了一个塞法尔迪人的鼻子,满头鬈发。特鲁埃瓦揶揄他,敌视他,最后算把他吓住了。此人从集中营死里逃生,战胜了贫困和流放,最后在残酷的贸易战中大获全胜。在谱写浪漫曲那个阶段,“压力锅大王”常用车接布兰卡到供极少数人享乐的地方吃晚饭。那辆微型汽车只有两个座位,轮子是拖拉机式的,发动机有涡轮机的声音。全市仅此一辆。小车经过之处,引来好多好奇心胜的人,却招来特鲁埃瓦一家人的不满和蔑视。布兰卡根本不理会父亲的恼怒和街坊的窥探,像个总理似的大摇大摆地往车上一坐。身穿仅有的那件精工缝制的黑衣服和白绸衬衣。都是逢年过节才穿的服装。阿尔芭和妈妈接个吻,站在门口送妈妈出去。她的鼻尖上留着妈妈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胸中郁结着焦虑不安之情。多亏尼古拉斯舅舅对她的训练,才使她没有因为妈妈出门而失声痛哭。她担心有朝一日那个按时上门的公子哥儿会劝得布兰卡跟他一块走掉,自己会永远失去妈妈。她早就认定不需要爸爸,更不需要继父。可真要是妈妈不在了,她会一头扎进水桶里,让自己憋死,就像大猫每四个月下窝儿小猫,厨娘把小猫淹死一样。
    认识佩德罗第三以后,阿尔芭才不再担心妈妈会丢下她。她凭本能知道只要这个人活着,任凭是谁也赢得不了布兰卡的爱情。那是夏季的一个星期天。布兰卡用烧热的铁棍儿给她卷好头发,把耳朵都烫伤了。给她戴上雪白的手套,穿上黑漆皮鞋,戴上一顶草帽,上面还有几朵假樱花。外祖母克拉腊看见她,不禁哈哈大笑。妈妈往她脖子里滴了两滴香水才算把她哄住。
    “我带你去认识一位名人。”出门的时候布兰卡神秘地说。
    布兰卡带着小姑娘来到日本花园,给她买了几支用红糖做的棒糖和一小包玉米粒。她们手拉着手坐在树荫下的一条凳子上,周围的鸽子在啄食玉米。
    妈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已经看见那个人走过来了。只见他穿着一条机械工的灯笼裤、一双方济各会修士的凉鞋,光着脚没穿袜子。一部又黑又浓的胡须直到半胸,脸上挂着一副舒心的笑容,满面红光,笑得十分好看。冲这副模样,就是位值得画入她房间巨大壁画中的人物。
    来人和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眼睛上认出了对方是谁。
    “这位是佩德罗第三,唱歌的。你在收音机里听过他唱歌。”妈妈说。
    阿尔芭伸出手,来人用左手握了握阿尔芭的手。她这才注意到佩德罗第三的右手缺了几个指头。可是他说,尽管如此,他还可以弹吉他。只要你想干一件事,总会有办法。三个人在日本花园里一起散步。下午四点多钟,他们搭乘电车( 城里只剩下最后几辆电车了) 到市场的小饭铺去吃鱼。天黑了,佩德罗第三一直陪她们回到街角大宅院所在的那条街上。分手的时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接了个吻。这是阿尔芭一生中第一次看见人们接吻,因为在她周围根本没有恋人。
    从那天起,布兰卡每到周末都要一个人出去。她说,要去看望远房的表姐妹。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十分气恼,吓唬说要把她赶出家门。布兰卡决心已下,寸步不让。她把孩子交给克拉腊,拎着个画着花儿的难看的小手提箱坐上公共汽车就走了。
    “我担保不会结婚,明天晚上就回来。”告别的时候她对女儿说。
    午睡的时候,阿尔芭喜欢和厨娘坐在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民歌,特别是她在日本花园里认识的那个人唱的民歌。有一天,特鲁埃瓦参议员走进贮藏室,一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就猛扑过去,几拳头把收音机砸成一堆扭曲的电线和零散的旋钮儿。外孙女儿张大惊恐的眼睛,不知道外祖父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儿。第二天,克拉腊又买了一架收音机,让阿尔芭什么时候想听佩德罗第三唱歌就能听。老特鲁埃瓦只好假装不知道。
    那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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