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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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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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鲁埃瓦对阿曼黛没有好感,不愿意在家里看见她。他认为,姑娘对儿子影响不好;认为她留长发、描眼影、佩戴玻璃珠串都说明她有些隐藏起来的坏毛病;认为她像土著人一样,一进门就脱鞋,盘腿往地上一坐,这都是半男不女的习气。
    阿曼黛对世界的看法十分悲观。为了摆脱沮丧情绪,她开始吸大麻。尼古拉斯跟她一起吸毒。克拉腊看出来了,儿子这阵子过得很不好。尽管她的直觉能力很强,还是没想到尼古拉斯吸烟用的东方式烟枪和他那些胡言乱语,时而昏昏欲睡,时而莫名其妙的兴奋有什么关系。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毒品,也不知道还有别的毒品。看见儿子疯疯癫癫的,克拉腊说:“这是年龄的问题,早晚会过去的。”可她忘了,海梅是同一天出生的,却没有这些怪癖。
    海梅的古怪行径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他天生喜欢自我牺牲,过简朴生活。衣柜里只有三件衬衣、两条裤子。冬天一到,克拉腊赶紧织几件毛衣给海梅过冬。可海梅只要遇上更穷的人,立刻解衣相赠。父亲给的钱,他都送给到医院看病的穷苦人了。街上有只瘦骨嶙峋的狗尾随他一段路,他就把狗带回家中。要是知道哪有孤儿寡母或无依无靠的老人需要保护,就立刻把他们带回家中,要母亲帮他们解决问题。克拉腊变成社会福利专家,对国家和教会安置不幸者的各种服务情况了若指掌。待到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了,她就把这些人留在家里。朋友们都怕她,因为只要她登门拜访,总是有事相求。得到克拉腊和海梅保护的人到处都是,可他们从不记下帮助过什么人。有时候,突然来个人向他们道谢,弄得他们十分吃惊,帮过什么忙全然记不清了。海梅把学医视为宗教式的使命。他曾宣誓要为人类效劳,因此,任何使他离开书本或消磨时间的娱乐活动,他都认为是对人类的背叛。克拉腊说:“这孩子本来应该当个神父。”神父发扬人道精神,忍受清苦生活,讲究贞洁,海梅对这些都不讨厌。只是他认为世上的不幸事一半要归因于宗教,所以听到母亲那番话,他甚至发火了。他说,基督教和几乎所有的迷信一样把人变得更加软弱,与世无争。他还说,决不能等待升入天国后的补偿,而要争取尘世的权利。这些事他在私下里和母亲议论过。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根本没法谈,说不上三两句话,埃斯特万就冒火了,最后又是嚷嚷又是摔门。埃斯特万曾经这样说过:和真正的疯子打交道已经够腻味的了,平时只想过一过正常的生活;可惜运气不好,娶了个脾气古怪的老婆,生下三个各有怪癖的儿女,什么好事也不干,光会给他添乱。海梅不和父亲争论问题。在家里他仿佛是个影子,见到母亲,随随便便地吻她一下,接着,径直到厨房,站在那儿吃些剩下的东西。然后把屋门一关,躲在屋里看书学习。他的卧室是用书搭成的巷道。靠四壁摆满了从地板直顶天花板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书。门总是上着锁,没法进来打扫。书架成了蜘蛛、老鼠的安乐窝。床放在卧室中央,是一张行军床。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照在床头。有一次闹地震,克拉腊忘记预告了。只觉得一阵摇动,仿佛火车出轨似的。大家打开房门,只见行军床被埋在书山下面。书是从架子上掉下来的,海梅被压在书架底下。大家动手把他救出来,海梅没受一点儿伤。克拉腊搬开书的时候,才想起地震,而且觉得似乎亲身经历过这种时刻。趁这个机会才把他的脏窝儿打扫了一遍,用笤帚赶跑了虫子和恶鸟。
    只有阿曼黛和尼古拉斯手牵着手从眼前走过的时候,海梅才把目光凝聚起来,看一看家里的现实。他很少和阿曼黛搭话。对方一上前攀谈,他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他对阿曼黛的异样外表总有些怀疑。他相信,如果这姑娘把头发梳得和常人一样,抹掉眼影,大约会像只青虚虚的干瘦的老鼠。不看她吧,实在办不到。她佩戴的首饰叮当一响,他就学不下去了,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着魔似的跟在姑娘后面转来转去。有时候,一个人想看看书,精神集中不起来,索性躺在床上想象着阿曼黛裸体的模样。漆黑的头发裹住玉体,首饰的声音悦耳好听,她真像一尊神像。海梅性格孤僻,儿时不好示以亲近,长大了变得怯生生的。他不懂得爱惜自己,也许因为这个他也觉得自己不值得别人爱。要是有人对他稍稍表示关怀或者感激,他会噪得满脸通红,浑身不得劲儿。阿曼黛具有完美的女性特征。她是尼古拉斯的女友,因此不能对她存丝毫非分之想。阿曼黛自由奔放,无拘无束,而又温柔可亲,这种性情很让海梅着迷。她那副化了妆后像老鼠一样的可怜相又使海梅产生一种要处处保护她的急切愿望。他苦苦地爱着阿曼黛,但不敢承认这种感情。即使在最隐蔽的思想深处,也不敢承认这种感情。
    那时候,阿曼黛经常到特鲁埃瓦家里去。报社工作时间很有弹性,只要有可能,她总要带着米格尔弟弟到街角大宅院去。大宅院里天天有宾客,时时有活动,他们的到来并不招眼。当时,米格尔也就是五岁吧。一身干干净净,不爱说话,从不吵吵嚷嚷,不惹人注意,就像墙上的纸画或家具的一部分。他只在花园里玩。克拉腊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还管她叫妈妈,管海梅叫爸爸。因此,他们猜想阿曼黛和米格尔准是孤儿。阿曼黛总把弟弟带在身边,带他到报馆,让他养成一种习惯,随时可以吃饭,吃什么都行,躺在最不舒服的地方也能睡得着。她疼爱弟弟,常常激动、发狠,像小狗似的抓他,一生气就冲他喊,喊完了又跑过去抱住他。她不许任何人责备弟弟或指派他干这干那。她为弟弟安排的这种奇怪的生活,受到人们很多议论,可她概不接受。她像头母狮似的保护弟弟,其实谁也没想招惹他。她只允许一个人对米格尔的教育问题提出意见,那就是克拉腊。克拉腊说服了阿曼黛把弟弟送进学校,不要让他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睁眼瞎。克拉腊并不特别赞成正规教育,不过具体到米格尔这种情况,她认为必须让他接受几小时纪律的约束,和其他同龄孩子们一起生活。克拉腊亲自为他注册,购买文具和制服,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还陪阿曼黛送弟弟到学校。在学校门口,阿曼黛和米格尔抱头痛哭,女教师想把小家伙从阿曼黛怀里拉出来,怎么也拉不动。小米格尔用牙咬住姐姐的衣裙,抓住姐姐的衣服,尖声大叫,谁走近了就拼命踢谁。最后,多亏克拉腊帮忙,老师才把小米格尔拖进校园,顺手关上学校大门。阿曼黛在边道上坐了整整一上午。克拉腊一直陪着她,为给别人造成这么多痛苦深感内疚,同时也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明智。中午,铃声一响,学校大门打开了。她们看见一群小学生乖乖地走出校门,小米格尔就在他们当中。只见他排在队里,不言不语,眼里没有一滴泪水,鼻梁上涂了一道铅笔印,袜子缩到鞋子里。才几个钟头啊,他已经学会不让姐姐拉着手自己走上了人生大道。阿曼黛发狂地把弟弟抱在怀里,一时冲动,说出这样一句话:“小米格尔,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她不知道后来果然为他献出了生命。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越来越孤单,火气越来越大。反正妻子不再答理他,他也认了。妻子走到哪儿,他追到哪儿,用乞求的目光央告,在浴室墙壁上打眼儿,真够啦! 于是他转而从事政治活动。正如克拉腊预言的那样,往常在大选中获胜的人这次又赢了,只是比别人多得的票数微乎其微,全国为之震动。特鲁埃瓦认为是时候了,自己应该站出来保卫祖国和保守党的利益。他亲口说过,他是清正廉洁的政治家的化身,在这一点上谁也不如他。还说,他是靠自己双手发家的,给下面人提供了工作机会和生活条件,只在他的庄园里盖起砖瓦房。他奉公守法,热爱祖国,尊重传统。别人能够指摘他的最严重的过错无非是逃税而已。他雇了一名管家代替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把他安置在三星庄园负责管理蛋鸡和进口母牛,自己彻底搬到首都来住。在保守党的支持下,他花了几个月时间投身于竞选。他需要为即将到来的议员选举争取选民,把财产用来为竞选服务。街角大宅院里到处是政治宣传,到处是特鲁埃瓦的同党。他们实际上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占领了大宅院,和走廊上的游魂、红玫瑰十字教派信徒、默拉三姐妹混在一起。克拉腊的小朝廷渐渐被排挤到大宅院后院的几间房子里。在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占领区和克拉腊占领区之间竖起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克拉腊灵机一动,提出个想法:根据当时的需要,在这座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里搭起简陋的房屋、楼梯、小塔和平顶房屋。每逢需要安顿一位新来的客人,那几位泥瓦匠一定赶来,给大院里增添一间新房子。一来二去,街角大宅院变得好似一座迷宫。
    “早晚有一天,咱们家得开座旅店。”尼古拉斯说。
    “要么开个小医院。”海梅补了一句。他开始考虑把穷人迁到阿尔托区。
    街角大宅院的外墙还是老样子。前面竖着几根巍峨的圆柱,一进门是一座凡尔赛式花园。再往后边,原来的建筑风格已经荡然无存。后花园里,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随处滋生,成了一座树木丛杂的林子,克拉腊养的小鸟儿叽叽喳喳,繁衍几代的狗和猫到处乱跑。这群家畜中,只有一只家兔在全家人的记忆中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那是米格尔带来的一只可怜的普通兔子。那几只狗常用舌头舔它,直舔得兔毛全都脱落了,成了同类当中唯一一只无毛兔。身上的皮闪闪发光,看上去活像一只大耳朵爬虫。
    随着投票日期日益临近,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越来越紧张。他把全部财产一古脑都押在政治冒险上了。一天晚上,他再也憋不住了,跑到克拉腊卧室门外,叩了叩门。克拉腊打开屋门。她身穿睡衣,戴着假牙。每当在记事本上记录生活起居的时候,她总喜欢嚼饼干。埃斯特万觉得她年轻、漂亮,和第一次拉着手把她带进这间墙壁上贴着蓝绸的卧室,让她站在巴拉巴斯的皮上时一个模样。想起这些,他笑了。
    “请原谅,克拉腊。”他像小学生似的红着脸说,“我觉得很孤寂,很烦恼。要是不打扰你的话,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克拉腊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她指了指那把大扶手椅,埃斯特万坐了下去。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一起吃掉盘子里的饼干,用惊奇的目光互相对视着。很长时间以来,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但是从不互相望一眼。
    “是什么东西折磨我,想必你很清楚。”最后,特鲁埃瓦说。
    克拉腊点了点头。
    “你看,我会当选吗? ”
    克拉腊又点了点头。特鲁埃瓦完全松弛下来,仿佛克拉腊给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他高兴得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两手扶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的前额。
    “你真了不起,克拉腊! 你这么说了,我准能当上参议员。”他大声喊道。
    从那天晚上起,两人之间的敌意有所减弱。克拉腊还是不跟他说话,但是他对克拉腊的沉默不大在意了,开始跟她正常谈话,把她那些细微的动作看成是对自己的回答。在必要的时候,克拉腊让用人或儿子为她传话。她关心丈夫是否生活得舒适,支持他的工作。丈夫要她陪一陪,她就陪一陪。有时候,还冲他笑一笑。
    十天后,正像克拉腊预言的那样,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当选为共和国的参议员。为此,他为朋友们、同党们举行了盛大宴会,给用人和三星庄园的雇工们发奖金,往克拉腊床上放了一条祖母绿项链和一束香堇菜花。克拉腊开始参加社交活动和政治活动。有她在场,特鲁埃瓦能显出质朴亲切的丈夫形象,取得公众和保守党的好感。在那种场合,克拉腊总是戴上假牙和埃斯特万送给她的首饰。她被看做是那个社会圈子里最娴雅、最端庄又最迷人的贵妇人。谁也猜想不到这对卓尔不群的夫妇竟会互不说话。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有了新地位,街角大宅院需要招待的人就更多了。克拉腊没有计算过家里有多少人吃饭,需要多大开销。发票一律直接寄到议会大厦里的特鲁埃瓦参议员办公室。他总是照付不误,从不多问一句。他发现花得越多,财产似乎增加得越快。他认为,尽管克拉腊不分青红皂白地慷慨待客,从事慈善事业,但决不至于让他破产。起初,他只把政治权力视为新的玩物,当他还是个穷苦的少年,没有后台,除了傲气和雄心没有其他资本的时候,已经立誓要成为一个有钱人。现在他成熟了,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富翁。但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还和过去一样孤单。两个儿子有意躲着他;和布兰卡已再没有任何接触,只是从她两个弟弟嘴里能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他仅限于忠实地履行对让·德·萨蒂尼的允诺,按月寄出一张支票。他和两个儿子十分疏远,每次交谈总是以大吵大闹而告终。特鲁埃瓦知道尼古拉斯的愚蠢行为时为时已晚,换句话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他不了解海梅的生活情况。假如他估计到海梅和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搞在一起,亲如手足,一定会气得中风不语。不过,海梅非常小心,从不和父亲谈起这些事。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离开了农村。那次和东家之间发生可怕的冲突以后,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把他收留在教区的家里,为他冶好手上的伤。但是,小伙子情绪颓废,不住气地重复说:活着没意思。他失去了布兰卡,又不能再弹吉他,而弹吉他是他唯一的慰藉。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等到身体健壮的小伙子养好手指,用一辆车把他送到印第安人居留地。在那儿,介绍他认识了一位百岁老妇人。老人眼睛瞎了,关节炎闹得她两只手像铁钩子似的。但她还坚持用脚编篮筐。神父说:“她能用脚编筐子,你没有手指头,一样可以弹吉他。”接着,他讲了自己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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