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舅舅们的故事,像那个没留神放了个屁的舅舅、那个像树籽似的从杨树上摔下来的瞎舅舅。她们一起出去观山景,数云彩,用自己创造的语言互相交谈,取消了卡斯蒂利亚语中的“T ”,代之以“N ”,用“L ”代替“R ”。听起来和那个开洗染店的中国人讲话一样。根据当时通行的“男人当自立”的原则,海梅和尼古拉斯离开了菲鲁拉和老奶奶的照顾。女人就不同了,她们的品格是与生俱来的,不必经过生活的磨炼。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对孪生兄弟在孩子的游戏中变得结实又粗野。先是抓小蜥蜴,把尾巴切下来;接着是捉老鼠,赶着老鼠赛跑;然后又捕蝴蝶,弄掉翅膀上的粉;再后来,在开冼染店的中国人指点下打拳踢腿。当时,那个中国人还是蛮先进的。把古老的武术传入我国,他是第一人。他曾经说过,他会运掌劈砖,打算开办一家武术馆,可谁也不理他,最后只好给人家洗衣服。又过了些年,孪生兄弟长大成人。他们学会了逃学,跑到垃圾场的一块空地上把妈妈的银餐具送给一个身高体壮的女人,换得片刻之欢。那个女人能把他们两个搂在荷兰母牛般的怀抱里,湿乎乎、肉烘烘的两腋足能把俩人憋死,大象般的两腿能把他俩压扁,用她女性的炽热使他俩犹如腾云驾雾一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克拉腊一直不知道,记事本上也没有记载。我不是从记事本上读到的,是通过其他途径得知的。
克拉腊对家务事毫不关心。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到处处干干净净,井然有序,一点儿也不惊讶。坐在桌旁,从来不问饭是谁做的,食物是从哪儿买来的。谁伺候她都一样,她记不住用人叫什么,有时候连孩子的名字也忘了。可是,她又像一位心地善良、性情愉快的幽灵一样无处不在,时钟随着她的脚步而转动。她喜欢穿一身白。无论是菲鲁拉用缝纫机给她缝制的简朴的衣服,还是丈夫为了让她穿着人时、光彩耀人而送给她的镶花边、缀宝石的华丽服装,一律都用白色面料。她认为只有白色才不会改变她的气质。
埃斯特万常有绝望之感。妻子对他的好感和对别人没有两样,跟他讲话的口气同哄小猫的口气没什么不同。丈夫是累了还是想做爱,是难过还是高兴,她浑然不知。相反,只要他萌发什么邪念,克拉腊一看他的气色便一猜就中。克拉腊还善于说三两句挖苦话,打消他的怒气。最让他恼火的是克拉腊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对他心怀感激之情,从来不需要他送点什么东西。在床上,她和平时一样面带微笑,神情怡然,又轻松又单纯,只是漫不经心。埃斯特万知道,凭他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做出从书上学来的各种各样的优美的动作。这些书就收藏在书房的一个书格子里。然而,同克拉腊共赴巫山的时候,即使最令人恶心的动作也像是新生儿的嬉闹,既显不出邪念的辛辣,也显不出屈从的苦涩。有几次特鲁埃瓦气急了,又干起罪恶的老勾当。克拉腊和孩子们留在首都,他去乡下办事。在这种不得不和妻子分开的时候,他又在灌木丛中把强壮的农妇掀翻。但他并不感到轻松,快感转瞬即逝,反而在嘴里留下一股臭味儿。倘若把这种事告诉给妻子,克拉腊准得为他虐待妇女而恼火,大闹一场,但决不会指责他爱情不专一。这尤其让他觉得恼火。克拉腊没有常人那种争风吃醋以及许多其他的感情。埃斯特万又到“小红灯”妓馆去了两三次,后来又不去了。他对付不了妓女了,只能低声下气地咕哝几句,托辞说酒喝多了,中饭吃得不舒服,几天来一直闹感冒,等等。他一直没有再去找特兰希托.索托。他预感到她本身就有染上性病的危险。欲火在他内心深处燃烧,但是得不到发泄。它像一团扑不灭的烈火。即使在炽烈的漫漫长夜,克拉腊也满足不了他的渴望,永远满足不了。埃斯特万睡觉的时候觉得疲惫不堪,心脏快要在胸膛里爆炸开来。就连在睡梦中他也清楚地知道睡在身边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在那里,而是待在一个他永远也不能到达的陌生的地方。有时,他急不可耐,发疯似的摇晃克拉腊,冲着她喊些不堪入耳的话,最后又趴在她的怀里痛哭流涕,求她原谅自己的粗鲁。克拉腊心里很明白,但是没法解决。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对克拉腊的热爱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强烈的感情,甚至胜过他的暴躁和傲气。半个世纪以后,他仍然是那样激动、那样急切地呼唤着克拉腊的名字。到了暮年,他躺在床上,还会呼唤克拉腊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菲鲁拉的横加干涉更加重了埃斯特万的焦灼情绪。每次姐姐在他和克拉腊之间设置一重障碍,他都气得发疯。他甚至讨厌自己的儿女,因为他们把妈妈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带克拉腊去度第二次蜜月,去的还是第一次度蜜月的地方。周末,他拉着克拉腊躲进旅馆。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过错全在菲鲁拉身上。是她在妻子身上播下了有害的种子,让她不爱丈夫;是她用非分的爱偷走了本就属于丈夫的东西。当他撞见菲鲁拉给克拉腊洗澡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劈手夺过海绵,粗暴地赶走姐姐,把克拉腊从水中提溜起来,用力摇晃她,不准她再让别人给她洗澡,理由是在她这个年纪,让人洗澡是个坏毛病。他为她擦干身体,给她穿上睡衣,把她放到床上,觉得自己的处境实在够尴尬的。看到菲鲁拉给妻子端上一杯可可,他从姐姐手里夺过杯子,让她不要把克拉腊当成残废人对待。赶上菲鲁拉道晚安时吻她一下,埃斯特万也一把将她拉开,说连续接吻很不雅观。看见菲鲁拉从食盘里给克拉腊挑好吃的,他气愤地离开餐桌。姐弟俩成了死对头。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当着克拉腊的面找碴对骂,互相窥测,互相监视。埃斯特万没心思到乡下去,让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掌管一切,连进口的母牛也交给他管。他不再和朋友们出门闲逛,不再玩高尔夫球,也不去工作,日夜监视着姐姐的行动。只要她一接近克拉腊,马上出来挡驾。家里的气氛十分憋闷、凝滞、阴郁,连老奶奶都像中了邪魔。对这些事全然不知的唯有克拉腊。她还是那么心不在焉,天真无邪,什么都没察觉。
过了很长时间,埃斯特万和菲鲁拉之间的怨恨才爆发出来。开始不过是暗中嫌恶,在小事情上总想干仗。后来越闹越大,弄得全家不得安宁。那年夏天,适逢收获季节,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从马上摔下来,脑袋摔破了,住进修女医院,埃斯特万只好去三星庄园。管家病一好,埃斯特万事先没打招呼就赶回京城。在火车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种巴不得出点儿事的难以出口的愿望。他还不知道,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已经开始了。下午后半晌他到达首都,直接到俱乐部去,玩了几把牌,去吃晚饭,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焦躁不安,可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晚饭时发生了一次轻微的地动,吊灯和平时一样晃动了几下,玻璃吊片叮当作响。大家继续吃饭,谁也没抬头看一看。乐师们继续演奏,一个音符也没漏掉。只有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心中一惊,似乎这是一个信号。他匆匆忙忙吃过饭,要来账单,走出了俱乐部。
在一般情况下菲鲁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可她禁不住地动。她已经不怕克拉腊呼唤来的神鬼,不怕乡下的老鼠了,但地动吓得她魂不附体。地动过了好久,她还浑身打战。那天晚上,她还没躺下就连忙跑到克拉腊的房间。克拉腊服过椴树汤,睡得正香甜。菲鲁拉是想找个伴儿,找点儿温暖,就在克拉腊身边躺下来。她尽量不弄醒她,默默地祷告,希望地动不要变成地震。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克拉腊的卧室里撞见了姐姐。他像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门,没有点灯.摸到克拉惜的卧室,像阵暴风似的出现在两个昏睡的女人面前。她们以为他还在三星庄园呢。他一下子冲到姐姐身上,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捉到奸夫,猛地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拖着她走过甬道,连推带搡把她拽下楼梯,又恶狠狠地把她推到书房里。这时候,克拉腊站在卧室门口高声喊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和菲鲁拉单独待在书房里的时候,埃斯特万把憋了好久的火气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了,对姐姐喊了些不该出口的话,说她是“二尾子”、“妓女”。责怪她毒害自己的妻子,用老处女的温情把她引入歧途,用同性恋的把戏弄得她神经错乱,心不在焉,沉默不语,装神弄鬼。说她趁自己不在,同克拉腊寻欢作乐,连孩子的名字也玷污了,败坏家庭的荣誉,对不起圣洁的母亲。说他看够了这些丑恶行径,要把她赶出这个家,要她马上滚蛋。还说永远不想再见到她,不准她再接近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说:“过去我许过诺言,只要我活着,你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不缺钱花,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只要我再看见你在家的周围转悠,立刻就宰了你。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以妈妈的名义起誓,我会宰了你的! ”
“我诅咒你,埃斯特万! ”菲鲁拉喊道,“你会孤独一辈子! 你的灵魂和肉体都会萎缩! 你会像狗一样死去! ”
她什么也没带,只穿着睡衣永远离开了街角大宅院。
第二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去找安东尼奥神父,讲了这件事,不过没有细谈。神父态度温和地听他讲完,眼睛里流露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似乎这件事情他早已听说过了。
“你想让我干点什么,孩子? ”埃斯特万讲完后,他问。
“我每个月交给您一个信封,请转交我姐姐。我不愿意她经济上太拮据。不过,我要说明,这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而是为了履行诺言。”
安东尼奥神父接过第一个信封,叹了口气,做了个祝福的手势。埃斯特万早已转身出去了。关于他和姐姐之间发生的事情,埃斯特万根本没向克拉腊解释一句。只是说,他把姐姐赶走了,不许克拉腊当着他的面再提菲鲁拉,还说,如果克拉腊还顾及点脸面,背后也不要提及她。他让人把菲鲁拉的衣服以及一切可能让人想起她的东西统统拿走,只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克拉腊知道,问他也没有用。她到缝纫室找出那个能让她精神集中、和鬼神通话的摆锤。克拉腊先把一张市区图铺在地上,再把摆锤悬挂在半米高处,让它来回摆动,希望摆锤指示出大姑姐在的地方。摆弄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才想到菲鲁拉没有固定住处,这个办法不灵。摆锤不行了,她又乘车出去随便走,盼着直觉能引导她找到菲鲁拉。这个办法也不灵。又用三条腿的桌子占卜,没有出现一个知道内情的幽灵,能领着她穿过市内大街小巷找到菲鲁拉。她用思想呼唤菲鲁拉,得不到回答。塔罗牌不能为她指明菲鲁拉的去向。于是,只好用传统的办法,在朋友当中寻找,向做小买卖的以及所有同菲鲁拉有来往的人打听,谁也没有见到她。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安东尼奥神父那儿。
“甭找了,夫人,”神父说,“她不想见您。”克拉腊明白了平时百猜百中的办法这次全都失灵的原因。
“默拉姐妹说得对,”她自言自语地说,“不愿露面的人是找不到的。”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事业进人了一个兴旺发达时期。各项生意似乎用魔棒一一点过。他对生活很满意。正如过去期望的那样,他成了富翁。他又租下一些矿山,向外国出口水果,创建了一家建筑公司,三星庄园大大扩展了地盘,成为当地最好的庄园。遍及全国的经济危机对他没有影响。北方各省硝石矿破产了,几千名工人陷入穷困。饥饿的失业大军带着妻儿老小沿途找活儿干。最后,他们离首都越来越近,渐渐地在城市周围形成一个贫困带。他们随便弄些木板、硬纸壳在垃圾堆和荒地当中搭起房子,住了下来。他们在街头彳亍,寻找工作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找到工作。这些粗鲁的工人饿得骨瘦如柴,愁眉苦脸,身穿破衣烂衫,冻得蜷缩着身体,慢慢地不再寻找工作,只求讨口饭吃。到处都是乞丐,到处都是小偷。那一年,天气奇冷,从来没有那么冷过。京城下了雪,报纸头版像刊登节日消息那样报道了这个百年不遇的景象。与此同时,在那些被人遗弃的居民区里小孩儿被冻得浑身青紫,一命呜呼。慈善机构照应不过来这么多无依无靠的人。
斑疹伤寒开始流行。起初,这只是穷人的一场灾难,很快就变成了上帝对全人类的惩罚。天气寒冷,河水肮脏无比,再加上营养不良,这场传染病便先在贫民区闹腾开了。随着失业大军的流动,迅速蔓延各地,医院都不够用了。双目失明的病人流浪街头,从身上捉住虱子就往别人身上扔。疫病进入了千家万户,传到学校、工厂,谁都没有安全感。人人提心吊胆,注意观察自己身上有没有可怕的疫病征候。染病的人一开始感到寒冷透骨,浑身哆嗦,过不了多久就周身麻木,发高烧,像傻子似的胡言乱语。全身尽是斑点,屙血,骨头发酥,两腿软绵绵,走着走着就跌倒在地。嘴里有一股苦味儿。身体像块鲜肉,左一个红脓包,右一个蓝脓包,上一个黄脓包,下一个黑脓包。病人还呕吐不止,五脏六腑似乎都要呕吐出来。病人呼唤上帝发发善心,好让他们赶快咽气,少受些罪吧! 他们的脑袋仿佛要炸裂开来,灵魂随着粪便和恐惧离开了躯壳。
埃斯特万想带全家到农村去躲避瘟疫,但是克拉腊根本不听他的。她忙着抢救穷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干。一早就出去,有时直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她把衣柜里的东西全拿空了,又从孩子们身上扒走衣服,再从丈夫身上扒走外套,从床上揭下毛毯,从储藏室拿走食物。她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建立了一套寄东西的办法:要他从三星庄园寄来奶酪、鸡蛋、干咸肉、水果、鸡,她再把东西分给穷人。她瘦了,显得面容憔悴。到了晚上,又像梦游者似的踱来踱去。
菲鲁拉的出走像一场灾变引起全家人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