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生死场-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
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
?怎么驱著马进城,不装车粮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著说了:“到日子了呢!
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著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著又
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著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
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
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鬓发。老马立刻响著鼻子了!它的
眼睛哭著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著嗓子,王婆说:“算
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著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著。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
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著了;一步一步风声送著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利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著送老马或
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寒颤起来,幻想著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脊梁,於是,手中的
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著好像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
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
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来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
和的音调呼唤著:“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著。王婆
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疆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著小水沟。王婆因
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废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
著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
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著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现在它是老
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
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像悬起来;好像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著一张牛皮的
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摊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两旁。地面踏
起的灰粉,污没著鞋子;冲上人的鼻孔。孩子们拾起土块,或是垃圾团打击著马儿
,王婆骂道:

“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
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
著自己,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刑场上的回忆翻动。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
:--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著式
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烧著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
群顽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
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著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
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在上面;肠子因为日子久了,干成
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著高杆,杆头晒著在蒸气的肠索。这是说,那个动物是被钉
死不久哩!肠子还热著呀!

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的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
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著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著钱比较自慰些,她低著头向大门出
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出响声


“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
,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
,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著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
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著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
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编麻鞋
,她为著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像
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著走,她说: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乡村中别的老妇
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

“你们都年青,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大家哗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
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鱼鳞的声响,和窗外
雪擦著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
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
;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
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
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

两只在烘著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著烟。她
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著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
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著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
该问这话。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都在这儿聚
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
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望察著而后问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著,肚子里还装著……”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

“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

“真没出息,整夜尽搂著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会新鲜哩
!”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著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
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
!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
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著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著,用手
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
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
热气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温和,
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
,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
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著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
株山边斜歪著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
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於是孱若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
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著树枝爬上去,顺著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
同的姿势:--倒滚著下来,两腿分张著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
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
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
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
追在后面打骂著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著。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著爹爹的大毡靴
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著了
!从上坡滚落著了!可怜的孩子带著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
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
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
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著: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著的女佛。用枕头
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著瘫病,起初她的丈
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
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
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辨,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
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
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
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砖依住
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