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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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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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教火院忽然冷清下来。大夫和别的闲人也都往病房走去。教堂楼的影子静默悄然地爬到了司马蓝的脚前。医院里又恢复了它的宁静。留下的只还有司马一家,司马虎被五哥司马鹿搀着站在那儿,说四哥,你卖了六寸见方,一千二百块,十分之一是一百二十块,不上街花了它? 




  司马蓝说:“买啥?” 



  司马虎说:“随便。不能都用在水渠上,你得花一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我给老大藤、老二葛一人买块花布就行了。” 



  司马虎说:“花不完你给我。五哥都结婚了,我还没对象。你都有两个闺女啦,可我还是光棍儿一条儿。我等渠一修通就结婚。” 



  司马蓝说:“你和谁结婚?” 



  司马虎说:“蓝菊说她不要衣裳,只要能给她爹妈各买副棺材,能让他们死了用棺材装殓,她就嫁给我。” 



  司马蓝说:“天呀,两口棺材,这彩礼得多少钱呀?” 



  司马虎竟不再言语,独自大步拐着往切皮房那儿走去。日光在他背上黄灿灿的亮堂。司马蓝和鹿都吃惊地望着他,说你去哪儿虎?司马虎回过头来,说钱给自己谁怕疼呀,你的留着分给四嫂花吧,四嫂的肚子又大啦。司马蓝说你回来,已经没人要买皮子啦。司马虎说我卖的便宜,人家二百块一寸,我一百五,再没人要我卖一寸皮子一百块,他说你们不回村里说没人知道我司马虎又卖皮子了,只要再卖五寸、八寸,我就能买两口棺材把蓝菊娶了啦。 




  司马蓝和司马鹿立着不动。 



  司马虎就朝切皮房那儿走去了。 



  六 



  就都走了。 



  司马鹿扶着又卖了八寸皮的小弟司马虎。司马蓝独自瘸着腿走出医院,在城郊通往三姓村的马路上,愈来愈小,就像几只断腿折翅的麻雀在田野头上一跳一跳。路上有许多小树,都已被人折断,新鲜的白色树茬,亮刺刺地委屈在路边,那些丢掉的树枝,在马路中横竖躺着。不消说,三姓村人多已从这儿走过,这些树儿,是他们折断做了拐杖或做了简易担架了。 




  七 



  司马一家回到村落。已是第二天日落时分。然日光却是没的,天阴得欲哭无泪似的。村子里安静得不见声息,先从教火院回到村里的人们,都已倒在床上,只有那些前两天守在家里的女人们正在村里挑水,吱哑的勾担声湿漉漉地在胡同中响着。在这响声中,司马家弟兄三人回家便睡了。 




  一睡三天。 



  这三天司马蓝吃了一顿饭,上两次茅厕,睡得天昏地暗。 



  三天后司马蓝从家里出来,看了看手心上的帐目,都依稀还在,便挨着门户收钱。他提了一个小布兜儿,想钱都收缴起来,怕兜儿会装不下的,想换一个大的,却硬是没有找到,只好提着小兜去了。从西向东,第一家是蓝柳根家,推门进去,蓝柳根竟然不在,他娘立在院子中央,极难为情地叫了司马蓝一句侄儿,说柳根出门去了,想趁那笔钱还没收缴,去做一点买卖,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 




  司马蓝怔着,问啥时回来? 



  柳根娘说,十天半月,也许月儿三十天哩。 



  司马蓝横了一眼柳根娘,朝他家的一个箩筐踢了一脚,出门去了杨根家,蓝扬根竟是和他叔伯哥柳根一道走的,他媳妇说时兴做生意哩,让他出去给他妹妹挣个陪嫁钱,说杨根一回家就后悔皮子卖的少了呢。 




  第三家的男人没出去,然这司马蓝远辈的本家哥哥看见司马蓝走进院里,却蹴在上房的门口,问说钱呢?答说花了。问剩下的呢?答说一分不剩,全都花了。问谁让你全都花了?他不言不语,把头勾在两腿之间,任你再问什么,死活不说话儿,那样子仿佛你就是把脚踢在他的嘴上,他也决计不再开口说话了。司马蓝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一样惊天之事,他忽然想自己怎么会一觉睡上三天呢?怎么就那么瞌睡呢?盯着面前缩做一团儿的本家哥,他果然一脚踢了过去,踢在他的脸上,本家哥哎呀出一声尖叫,欲要再踢时候,看见本家哥的左腿上,隔着裤子渗出了一层血脓,他便把脚上的愤恨收了回来。 




  问:“嫂子呢?” 



  答:“跟人跑买卖去了。” 



  问:“啥买卖?” 



  说到城里或者镇上,从这头买一捆葱,到那头卖了就能赚上五块,说或者在乡下收些花生,用棍子把壳砸了,到镇上卖仁一斤能赚四毛,到县城卖仁一斤能赚五毛。本家哥说本来他要去的,可腿上割皮时消毒不好,三天就有了脓水,只好让媳妇去了。 




  司马蓝又一连进了七家大门,皆是女人在家,男人瘸着做生意去了。人走村空,到处都墓地一样安静。 



  再也不消说啥,在空无一人的一家院里站了片刻,他便大步走将出来,径直到胡同中央,急急切切地敲响了皂角树上的铁钟。几天间都阴阴沉沉的天气里,钟声像暴雨一样落到各家各户。司马蓝把那铁钟敲得疼痛起来,敲得秋千样在空中荡动起来,直到胳膊酸了,直到听到身后有了脚步的声音,才把石头扔掉。 




  然而,他转身看到的是几个抱着孩娃来开会的女人。女人们来到这从来决定村人命运的会场,并不往司马蓝面前走去。她们远远地奶着孩娃,怯怯地望着司马蓝脸上的黑色,等待着其余来开会的人们。时间在老皂角树下慌忙不安地消失,到阴沉的村落上空,透出一抹日色,终于村人们就全都来了,共有五个男人,除司马家弟兄三个外,还有两个是腿上切皮后化了脓的。其余各家各户都是女人,她们如做了贼样,远远地站在会场一边,等待着一场事情的爆发,把孩娃拦在怀里,用以有什么打来时候,也许因孩娃的弱小,那打来的东西,棍棒或者拳脚,会忽然停在半空。司马蓝低头坐在钟下的石头上,他吸了一根纸烟,是几天前瘦护士在饭桌上分给他的那支没吸完的外国烟卷,他吸得沉闷而又深长,只见一口一口地深吸,不见有烟雾吐出。他把烟全都咽进肚里去了。纸烟在飞快地宿短,终于擎不住的白色烟灰,落在地上轰然炸开,被风卷着去了。几个男人都离司马蓝几步远近,都知道几天间村里孕下的事件,这时候就要在这会场上轰轰隆隆炸响了。 




  静极哩。落叶的声音在半空中惊天动地。 



  零零星星散开的女人们的呼吸,像天空吹着的风样忽吱忽吱。几个男人勾在裤裆间的头,像将落树的坏梨一样垂挂着。有鸡在皂角树下刨食,鸡爪触地的声响粗糙而又响亮。谁都在等一场轰然炸鸣,等着司马蓝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说我日你们祖宗八辈,然后口若悬河地笼笼统统骂一阵,再一家一家挨门挨户地骂下去。 




  可是。 



  可是司马蓝把烟吸完了,把丁点儿烟头往地上一丢,拿脚踩了,轻轻咳了一下,把卡在喉咙的一团白烟咳将出口,缓缓慢慢地站起来,扫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村人们,把目光柔柔软软落在了司马虎身上。 




  “六弟,你的钱呢?“ 



  “我订婚啦,花得不剩分文。“ 



  司马蓝问:“和谁?“ 



  司马虎说:“和菊。给你说过了和蓝菊。“ 



  司马蓝扫了一眼远远近近的村人们。 



  “菊家人呢?” 



  “用那钱做生意去了。”司马虎说,“是我让他们去的,让他们一家都去,做一笔生意回来我和菊子合铺,她家就能拿出一套陪嫁给我哩。” 



  再也没有说啥,司马蓝冷眼盯着司马虎。司马虎也冷眼迎着司马蓝。人们都听到了半空中那目光相撞的绿色噼啪声,都以为要打将起来了,可过了许久,司马蓝却用手在脸上搓了搓睁疼的眼,把手自上而下抹下来,脸上的冷硬便就浅薄了,气色柔和了。你成亲吧。司马蓝忽然说,该有家了六弟,钱不够了我卖皮子的钱都给你,你二十二了,三姓村的人没有谁比你成家晚,你比谁都他妈少过上几年有媳妇的好日子。说成亲吧你,成了亲咱弟兄仨也出门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日子比人过得好?还想赖在这个世界上?说完这句,他哭了,含泪转身离开了会场,没有宣布散会,便独自转身走了,往家里去了,脚步缓缓慢慢,瘸瘸拐拐,如累了几天几夜才收工回家一样。留下的村人们在他身后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离开会场,全都呆呆地站了起来,目送着他虚虚飘飘走进胡同,像孤零零的小船顺河而下般越来越远,直至拐弯消失,都还懵懂在呆怔中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村长司马蓝竟没有动怒他的肝火,竟对他的弟说,咱们也去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还愿意赖在这个世界上?村人们看见司马蓝眼里汪洋的悲哀,巨大得如无边无际的云雾下微风吹拂的山脉。他走去的那条胡同,安静得深夜一般。村人们站起来望着那条胡同,如望着乡间一道无底的沟壑,猜想今儿司马蓝的平静,怕是下一次更可怕的爆发,就像沉默是为了积存力量一样。 




  司马蓝去了蓝四十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村人们被司马蓝不该的平静吓住了,被这平静所包含的力量震慑了。当人们从村这头望见那头的司马蓝时,都慌忙转身避回家里,把门关了。如果是走在街上,听到身后是司马蓝的脚步声,肩膀便会一抽一抽地在衣服下颤动,不消说头也不敢后扭,脚步会不自觉地快捷起来,生怕司马蓝会突然叫了你的名字,让你立站下来。也已经有人把话捎出村落,让自己外出生意的男人不要回来,尤其不要首先回来。男人女人,大人孩娃,村落河道与猪羊鸡鸭,都在等着司马蓝深埋下的一场爆发。这景况弄得村落里终日安安静静,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因胆怯小了几分,连秋季的落叶都不敢如往年那样风风火火,吱喳吱喳落下来,而是一飘一停、一停一飘地在空中浮着往下降,到地面时躲躲闪闪躺到路边或者墙根下。 




  八 



  日子像倒流的水样缓缓慢慢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连老牛和鸡羊的叫声都被压抑成喘息时,除了司马蓝每天抽空到山梁上坐着朝官道的远处痴痴呆呆望一阵。村里却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平平静静一如缸里的水,唯一发生变化的是司马蓝的头发。半月后人们在门口吃饭的当儿,司马蓝从山梁上走下来,人们未及躲开,站起来欲和他说些啥儿时,就都发现司马蓝,在半月之间,头发竟花花打打霜白了。人们心头哐当一震,就都看见──司马蓝老了。 




  半月之间便老了。脸上老人那种苍色像云一样重重叠叠,皱纹在眼角、嘴角如枯树老枝一样深刻着。从远处看他的头时,仿佛是一大团脏了的棉花悬在半空里,及至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一团棉花,而是一个老人的头呢。气候中有了些微的寒意,秋天已经深如峡谷。司马蓝从人们面前过去时,仿佛谁都欠他什么一样,皆都端着饭碗毕恭毕敬站将起来,然他和谁都不再说话,谁都不看一眼。他总是悲哀地沉默着那张哗啦瘦下的脸,从人们面前默默走来,又默默走去。 




  之后,人们就每天看到他独自到梁上寂站一会儿,又独自寂寞地走回。 



  终于又开口说话,是在又过了半月之后,那一天从梁的那头摇摇地走回一个人来,背了行李,迟迟缓缓,以为是做生意回来的村人,他半喜半哀地迎了上去,到村口看见却是从镇上回来的杜柏,两个人远远望着,彼此一言不发,待要分手时,杜柏扭回头来,说你不用每天在梁上看了,他说村人们在城里做生意疯啦,皮子也卖疯啦,都搭个草棚住在教火院后边卖皮,谁回来和你修渠? 




  他眯着眼睛看看杜柏。 



  杜柏说外面的世道变了,地都分了几年。放开了,你不分地,不让人做生意,谁还愿意修渠?说都是卖人皮的钱呢,你让拿出来充公修渠谁干?谁家都想把草房翻盖成瓦房谁家都愿意闺女出门有陪嫁,孩娃娶了有彩礼,离开人世了有副好棺材。说做生意钱像水样流来,你还等谁给你修渠?杜柏有些伤感,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后,又说你我都无愧村落了,我杜柏逢着上边就缠磨人家说把三姓村搬迁走,后来说到一个县长那儿,县长在全县所有的新老地图上找不到三姓村,却在邻县的地图上找到了一个芝麻点儿,说三姓村在这呀,县里想搬迁怕还没有这个权力呢,说三姓村到底归那个县、乡还没弄清哩。话到这儿,杜柏停下来,瞟一会司马蓝,又说要咱村真的不归眼下这县、乡管,我这个干部还不知做数不做数。 




  司马蓝说:“日他祖宗,要耙耧山上有矿,有个金矿,你看三个县不争着管我们才怪呢。” 



  就都不言不语了,彼此相望着。村街上没有别人,只有身后的炊烟一缕一缕,有两个男人,在日光中晒着两条化脓的大腿,像晒着腿上的一片泥浆。说到这儿,司马蓝扭过目光,望望那晒腿的男人,把目光转过来搁在杜柏的行李上,痴痴看了一会儿,杜柏就先自苦笑了一下,说: 




  “咱在镇上没有关系,我还没转干就被打发回来做了乡里派住村里的联络员哩,要我半个月二十天,必须先把地、牛、耕具分到个户呢。” 



  司马蓝盯着杜柏:“啥都分了,人心散了,灵隐渠咋办?” 



  杜柏说:“随后再说。” 



  司马蓝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日你娘哩杜柏,村里哪样儿事大?你回村分这分那,分散了人心,碍阻了我修灵隐渠,我没有法儿治你杜柏,可我有法儿整治你妹子竹翠。” 



  杜柏的目光在司马蓝脸上变得茫茫无奈下来。 



  九 



  可地还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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