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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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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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蓝说:“在家死了谁埋你?” 



  娘说:“我在哪儿死都一样。” 



  司马蓝说:“在这我能用席卷了你。我买一捆苇子给你编一副棺材,比真的棺材还好呢。“说完这些,司马蓝就领着人们上工地去了。 



  三 



  日子快得犹如一道闪儿,立冬的节日就降临在了灵隐渠的工地上。那一天落了雪花,风寒得冰凌刺刺,满山遍野的白色在地面上结了冰。又往前伸了二里的水渠,在山上直直地凹下去,三姓村的人就在那渠头上,一寸一寸地让水渠往着前面拱,哈出的热气在半空雾团团地弥漫着。 




  司马虎从渠的那头走来了。他把刚蘸过火的几根铁钎往地上一丢走到司马蓝的面前说,娘快死了哥,连水都喝喝吐吐了。司马蓝正在崖上抡锤,他把锤凝在雪空里,说不会吧,我昨儿看见娘喉咙里的肿块小了呢。司马虎说她是咱娘她快死了我能骗了你?说你要还是我哥还是娘的孩娃你回去看看她,她一声声地叫你的名字哩。 




  司马蓝丢下大锤离开工地了。 



  到山脚下麦场上的一间小屋里,他用筷子压着娘的舌头,划一根火柴伸到娘的嘴里,把目光往深处探探,拔出筷子,扔掉火柴棒儿,他说你想吃啥你就说吧娘。 



  娘把目光搁在司马蓝的身上,说我真的还以为我能熬过这个冬天呢。司马蓝说你头上的疥疮不是轻了吗?连头发都又长出了一层,娘在架起的木床上翻了一个身,咯咯咔咔坐起来,把瘦骨嶙峋的后背倚在坯墙上。 




  “外边下雪了?” 



  “都立冬几天啦?” 



  “你不是说冬天要给我编一个苇席棺材吗?” 



  她说我三十八岁了,在三姓村也算高龄哩,虽竹翠生了个死孩娃,她还是让我做成了奶奶。村里人有几个做过爷奶呀?可我做了奶,抱过孙女了,今儿我寿限到了,就要死去了,心满意足哩。她说整整三年了,人死就没用棺材埋了吧?说我死了,你能用席子给我编一口棺材,那我这辈子就没白养活你,没白养活鹿和虎。 




  司马蓝从娘的一团头发上拔出一根灰白色的簪,说这是银的吧?他娘点了一下头,说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说她外婆在她娘嫁时从头上拔下给了娘,说她娘在她嫁给司马笑笑时从娘头上拔下给了她,说这簪子最少能换两块棺材板,换一捆苇子显然亏了呢。司马蓝没有再说啥,他握着那根银簪从屋里走出来,径直往东边的小马寨村走去了。 




  小马寨村不消说多半人家都姓马。他们住的麦场屋就是小马寨的房。小马寨的西南有几亩臭水塘,年年都有一茬苇子分到各家各户,所以家家房前屋后或厕所的一角都有几捆苇子靠在那。司马蓝从村东头走进去,看第一家的大门锁上了,便走了第二家。 




  “你家的苇子卖不卖?” 



  “卖呀,你买?” 



  “我用这银簪给你换。” 



  和司马蓝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媳妇,正在院里用水淘粮食,一半麦和一半豆。他说你们这可真富呀,平常吃饭还吃细面呵。那媳妇朝他笑了笑,接过簪子朝门外走出去,一指长的工夫就又走回来,说你这簪是真的银,换几捆苇子你亏了。 




  他说:“我只要一捆苇子,一捆就够了。” 



  她说:“那你不是更亏呀。” 



  他说:“我再要你一篮麦。工地上的人三个月没吃过白面了。” 



  女人望着地上掏洗了一半的麦,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过去把大门闩上了。从大门那儿转回身子走来时,司马蓝看见她脸上忽然腾起沉甸甸的一层红,说我知道你是那儿挖渠的工头儿,是村长,在村里见过你,说我们村里地分了,责任到户了,各自种地各自收成呢,这麦是请人犁地时让人家吃的,给你了我怎么请人犁地呀?说着,她把目光滚烫烫地一股一股浇在了司马蓝的脸上,问你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吧? 




  他说:“我快二年都没回过村里了。” 



  她说:“你成过了家?我看出来你是成了家的人。”说罢,她不等他回话,扯着他的胳膊就往屋里拉,说我不能把粮食给了你,可我又想要你的银簪子,说我把我的身子给你一回,你就没有啥儿亏吃了。这样说着,她扯他进了屋里,又把门关了,然后就去解她的衣服扣,慌慌张张,有一个扣子掉下了,弯腰去拾扣子时,她看见司马蓝站在窗光里,一动不动,两只手缩成卷儿,目光火旺旺烧得一个屋子彤彤的红。 




  她说:“你不愿意和我那样,大兄弟?” 



  他伸开手,转身把两手汗往土坯墙上抹了抹。 



  她说:“我看着老了些,其实我才三十一。我男人前年死了,去你们三姓村那儿帮人家做了几口棺材,几套嫁妆,回来说是喉咙疼,疼了一冬就死了。你们村那儿是不是都不过四十岁?” 




  司马蓝手上的汗忽然落下了,有一股凉气风刺刺地往他手心里钻。 



  她说:“真的,我前几天才过了三十一。你看我是不是比三十一大的多?”这样问着,她把扣子装进口袋里,又重新去解扣儿。再去解扣儿时,她不慌不忙了,手也不抖了,边解扣儿边问司马蓝,你多大了大兄弟? 




  司马蓝说:“我二十多一点。” 



  她忽然又把解扣的手停下了,把簪子递到他面前,说你才二十多,我以为你有三十岁了呢。说你满脸灰土我看不请你的脸,说你拿着簪子,换一家去吧你,你才二十多我不能害了你,我比你整整大十岁,大得实在太多了。司马蓝不接她递来的簪子。听着她说这些话时,把目光硬刺刺地扎在她脸上。他看见她脸上有颗黑痣,他把目光一下灌在黑痣上,身上的血便山洪样一决堤,头里轰轰隆隆一声,扑上去就把她抱上床去了。 




  她是:“我比你大十岁,你不后悔吗?” 



  她说:“我这轻易不来人,你尽管放宽心。” 



  她说:“我男人死了一年啦。你说说你叫啥名不行吗?” 



  她说:“你咋不说话?看你把我当成仇人似的,把我的眉毛都咬掉了,不行了我把簪子还给你。” 



  她说话的声音细微水润,有甜滋滋的汗味在她的话音里。床腿的叫声急促而又嘶哑。他的汗水落在她的脸上,叮叮当当顺着她的额门往下流,把她的那颗黑痣洗得如一颗黑星星。空气中有雾浓浓的腥鲜味。喘息声竹棒子一样把那腥鲜打得断断续续。日光从窗里迈着剧烈的快步走进来,时间就像鹰一样飞走了。 




  他说:“你嫁哪都行,千万别改嫁到三姓村,三姓村没人能活过四十岁。” 



  他说:“不过这灵隐渠一修通,我们村和你们一样,都能活七老八十了。” 



  他说:“你眉心这颗黑痣好看哩。” 



  他说:“以后我想你了能空手来看你吗?” 



  他说:“那我就把这一捆大的苇子扛走了。” 



  她把他送到大门外,又送到村头上,看着他拐过了一个弯儿,回身要走时,他又扛着苇子走回来,站到她面前,说你刚才说啥儿?说你们村的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 



  她说是呀,家家都可以做生意。 



  他痴痴地盯着脸,半晌不言语。 



  她说,你别这样盯着我,让人撞见了不好哩。 



  他说,到集上啥儿都能买、啥儿都能卖了吗? 



  她说世道变了,你咋就啥儿都不知道呢? 



  他问,人皮能卖吗? 



  她眯着眼睛望着他,说你说的啥?是人皮? 



  他说,我没说啥,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就背着那捆苇子走去了。零星的黑色芦花从苇捆上飞起来,在日光中飞到天空去。而那些枯腐的白色气息,则从苇捆中抖落下来,哗哗哗地流在他的身后。 




  四 



  棺材席就在娘的床下编。那一天下了雨夹雪,工地上石头如鱼一样滑,村人都歇了,司马家弟兄就把苇子破开来,洒上水,在场边石滚下碾来碾去,苇条就和细白的面条一样了。有一股奶白的甜味从那苇条儿间散出来,娘的一间小屋便都有了如小米饭一样黄爽爽的苇子味。到了天黑,棺材底儿已经编成了,人字形,二尺宽,六尺长,把一个木条方框往棺材底片上一放,再往苇条上喷了几口温开水,便把那苇条一根根都柔韧地竖起来,一口席棺材就显出了模样儿。 




  第二十二章 



  阎连科 



  “都他娘的说话呀。好不容易市场开放了,教火院又收购人皮了,你们说不卖人皮卖啥儿?灵隐渠这二十里土底土岸不用水泥糊了能行吗?后边这十几里山道不用炸药能行吗?我昨儿在教火院那儿亲眼看到了,有个人肚子烧焦了,另一个人把腿上的皮卖了一块补到他的肚子上,巴掌大的一块他就问人家要了一千块。娘的日他祖宗哩,一千块钱人家竟不打折扣儿一打新的十块票子取出来给了那卖皮的,钱上银行的封条都还没有解下来……大家说吧,谁的爹没卖过皮?谁家的爷没卖过皮?没有咱们三姓村那教火医院说不定早就关门了……可今天市场开放了,能卖皮子了,你们都他妈孬种了……。人是啥?人就和畜生一个样,人皮和树皮一个样,割掉一块它还能长出一块来。椿树、杨树、桐树、榆树、皂角树、老槐树,哪一种树不是割掉一块皮又长出一层皮?再一说,割的是大腿上的皮,就是长成了疤也还有裤子遮住呢……渠修了五分之三,棺材卖光了,各家闺女出家都不许陪嫁了,现在还怕卖这一点儿人皮吗?先卖我司马蓝的腿,可那两个人谁去呢?我给人家说好去三个,这是十几年来咱三姓村人第一次接着老辈人做这人皮生意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哩,千载难逢哩。说去三个就得去三个,失信了人家日后生意还做不做?我日你们祖宗八辈子,那俩谁去?今儿我村长宣布了,一批一批卖人皮,是他妈男人谁也逃不了。明儿天我们弟兄三个去,下一次轮到你们还这样憋住不动我派人捆也要把你们捆到教火院。惹急了我让你们的媳妇到省会、到九都去营生人肉哩,不当寡妇也要去做人肉生意呢!” 




  第二十三章 



  阎连科 



  教火院的烧伤科,病人多是些能走能动的,他们在几十年前日本人盖的病房间串来串去,阳光在他们洁白的纱布上蜂起蝶拥着。没有新的病人来到,这儿总是风平浪静,四平八稳。司马蓝是三天前来县城买炸药听炸药库的人说城关镇的镇长领着人到水库炸鱼,结果把自己炸了,当场死了一个,伤了三个。 




  “炸伤的人植皮吗?” 



  “你到教火院问问。” 



  追至教火院来,教火院的大夫说他们都是二度半烫伤,当然需要植皮呢,皮源是他们自己的大腿,还是买别人的腿皮,要看能不能报销了。人皮这东西,寸皮寸金,卖的人多都漫天过海地讨要,不报销谁能买得起?镇长是轻度烧伤,不巧的是伤在左脸,才三十九岁,不植皮将来必然是半脸红疤,于是司马蓝就去找了镇长。 




  他说:“天呀,炸成这样,这不植皮哪行。” 



  镇长说:“你后天来三个人,能报销了我们三个都植。” 



  司马蓝这就如期来了。到教火院时刚好正午,大夫到食堂吃饭去了,病号家属们在房檐下烧饭,他让司马虎和村里的人在教火院门口候着,自己到三号病房里找了镇长,镇长因为是镇长,教火院又扎在城关镇的地盘,自然镇长就受到了一窝蜂的关照,不仅一人一间病房,且病床上还比别的病号多铺了一床褥子,床单也是新的,家属还可以和大夫一道到食堂买有医院补贴的伙食。司马蓝进来时,镇长的家属不在,有一个护士把镇长的饭从食堂端在床前,正欲喂镇长进食,司马蓝站到了床前。 




  司马蓝说:“他们都来了。” 



  镇长坐起来,把缠满白纱布的脸用手托着,说谈谈价吧,又从床头取出一个苹果递给司马蓝。这时候的司马蓝已经很有了村长的风范,很会盘算事物。他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软,价格也就不能往上要了。他说我不吃哩,咱们说好价钱,我得去澡溏洗洗,还要赶集,明儿天得赶回工地。镇长就问医生,说你们教火院往年买皮是论公分论寸? 




  护士四十多岁,精瘦,白褂上有许多墨水。他说论公分论寸都是一样,和买东西论斤论两一个意思,买的多了论寸,买的少了论公分。 



  镇长说:“一寸多少钱? 



  护士说:“这十几年没人卖皮了,倒真说不出一个价钱来。” 



  镇长望着司马蓝:“你说说看。” 



  门外有人走过去,从门缝往屋里瞅了,司马蓝看见那人是司马虎,知道他们在外边等得急了,正在挨着病房找他。他往门外瞅了,又回过头来,问道: 



  “镇长,都说好了公家报销吧。” 



  镇长说:“你别管公家报销不报销。” 



  司马蓝说:“这是人皮,不是别的,一寸一千块吧。” 



  镇长瞪着眼:“多少?” 



  司马蓝说:“一千。” 



  镇长笑了。因为脸疼,笑了半截,忙又收住,说:“你好歹也是村长,你算算一千块是多大个数?在农村能盖三间瓦房。要这样农民早就富了,卖一寸一千,十寸就是一万,不都成了万元户嘛?” 




  司马蓝想想,一千块也确实太高。说:“八百吧。” 



  镇长不说话,把从纱布缝中露出的双眼望着病房的苇席棚。时光像一潭死水,一点不见流动。司马蓝等得急了,说: 



  “不行了,五百。” 



  镇长依旧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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