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你这么说。〃
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还没有放开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爱玩。〃
玩得这样尽心尽意,女人都以为这是追求。
太危险了。〃你的游戏伤害人。〃
〃其实不,成年人应当知道一下场就有输赢……不过别说它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过。〃但是看到女人为你倾倒,很感满足吧?〃
〃自然。〃
我叹息,所以才做得这么好。
〃今天真冷。〃已经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气冷暖。
〃来,送你出市区。〃
〃我并不欲赴什么地方。〃
〃带你去探险。〃
〃还有什么新鲜主意?〃
〃许多许多,足够一生用,你永远不会闷。〃
又听到一生这两个字,浑身战栗。
满以为又是小礼物,又是鲜花,又是娱乐场所,但不是,车子往山上驶去。
他有出来玩的本钱,即使是开车,也这么熨帖,每个弯都知道该怎么转,太圆滑了,胸有成竹,每条路如此,每个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别在何处。
我用手撑着脸颊,微笑。
他好比电影院,专门招待女观众,戏只有一场,观众却有无数。
而当初,我们还以为故事是为一人精心炮制,你说惨不惨。
车子在一幢华厦停下。
〃上来。〃他邀请。
我没有下车的意思。
〃来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两件点心。我渴望见朋友,太长的时间没有同人接触。
他把我带到顶层,掏出锁匙来,打开大门。
〃还不就是你的家。〃
责怪还没开始,已经发觉公寓内厢是空的。
我即时明白,不出声。心中感慨沧桑,十年前国维就是这样把我带人陈宅,一所空的公寓,说属于我,随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跃欢笑,拥抱他,道尽感激爱慕之词,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阴影。
没待他开口,便清晰地说:〃不。〃
他一怔,一时不好说什么,靠在露台长窗边。
我要离开的牢宠比这里还大数倍,同样是笼子,没有理由日趋下流。
他们都想把我关在一个地方,然后一个星期来三两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这样的归宿,但还能问他要什么?他亲口说过,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只想永恒的温存下去。
我再度讪笑。
他微慢地说:〃这里只有你来过。〃
〃不是这个原因,你看,我如搬进来,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我不要结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爱。〃
他释然,〃太不易讨好。〃
〃你明白?〃
他点点头。
他一直比国维明白。
〃走吧。〃
〃没有留恋?〃
我摇摇头。
问安琪或是玛琳吧,她们不是过来人,她们会以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说:〃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给,但不是永远。〃
〃我接受。〃
〃说时容易,〃他微笑,〃当心爱上我。〃
我只担心上瘾,否则又怎么会在他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让我担心好了。〃我转身去开门。
他没有勉强我。
如今都没有痴缠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谁也不愿花时间苦苦哀求,而我感动他,是因为没有知难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脸,似有许多话说,他被自己弄胡涂了,开头明明是好好的。
于是我又笑。
〃你赢。〃他说。
我摇头,〃打和。〃
对他来说,已是罕事,他习惯压倒性胜利。
〃我不介意输给你。〃
我轻轻拉拉他的领带。
他嘲笑地说:〃你说是谁爱上了谁?〃
〃来,我也带你到一个地方。〃
兴致勃勃,把他带到我的小公寓。
面积实在小,他总以为还有一扇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打开可以通向宽阔的厅房庭院,但没有了,总共才那么一点点大,他不服气,一直找。
〃家具呢,什么时候搬来?〃
〃快了。〃
〃这里哪比得上我为你置的地方。〃
〃但这是我的家,死在这里也无人干涉。〃
他摇摇头,不予置评。
〃你可以来看我,〃想一想又说,〃抑或你只对太太们有兴趣。〃
他变色,这句话说得太厉害。
说话一直这样难,太轻没有作用,略有诚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变得非常软弱、一句半句话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点恍惚。
再进一步没有意思,已经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给家用,又重复十年前旧故事。
我黯然,两人都不出一声。
他不再忌讳,把我送到门口。
我也在大门口按铃,费事爬露台。
很想陈国维亲眼看见,免得他老问,是谁,那人是谁。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稍微肯假我以辞色的人,即使只是游戏,也使我苏醒活转来。
陈国维没有看见,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继续收拾工作,没想到时机一到,会这么决裂,过去十年几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没有勇气实践,此刻却做得不费吹灰之力。
一直要为陈国维留个颜面,现在不必了,三小姐对他有始有终已经足够,何劳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过是陈宅里一件家具,摆了那么久,在等于不在,谁也不会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脚走开,好过被主人丢给收买佬,还要贴数十元搬运费。
所有行李浓缩在两只大皮箱里,一切首饰都还给他,无牵无挂,自己穿着粗布裤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华丽铺排起来,可以无穷无尽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时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离华厦,身躯活动范围减少,心灵活动范围却大大增加,不得不作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已失讨好主人的本能。
小时候的爱娇撒痴再也施展不来,陈国维最喜欢的质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没有再梦见母亲。
朦胧间只希望以后也不要再见到她。
忽然之间,觉得脖子有一阵凉意,是谁,谁在泼水?
挣扎,想避开,但那阵凉意不绝,惊醒,看到陈国维坐在床对面,瞪着我。
他手中握着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搁着数串宝石项链。
原来冷冰冰的是这些东西。
睡前已将卧室房门上锁,但陈国维还是进来了,难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只强笑问:〃这是什么?〃
他沉声说:〃都是你的。〃
〃已经说过不要。〃
轻轻把项链扔开,它们曾经装饰过一个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并不吝啬这些身外物。
〃你嫌什么?〃
〃我没有,〃不敢对他不敬,〃只是我不再需要这些。〃
〃海湄,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到天涯海角,随便你挑选什么地方。〃
他总不肯承认我俩之间已告终结,人都有这个毛病。
〃你在此地还有生意。〃
〃你不必理会,这些不重要。〃
〃不,我不想离开本市。〃
〃可是你一直催我走。〃
〃那是以前。〃
〃以前?至多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也是以前。〃
〃海湄,你竟与我狡辩。〃
〃国维,我记得你同意分手。〃
〃那也是以前的事,那时,我以为你说着玩。〃
〃对你来说,我除了玩,什么都不会。〃
〃你倒来告诉我,你还会什么?〃
我答不来。
〃你同朱某,也玩够了吧?〃
他知道了。
〃你以为他会认真,他会娶你?〃
〃你错了,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还是你介绍的,记得吗,在赌场。〃
〃普通朋友?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挂在车头干什么?〃
〃什么手套?〃我说。
〃你的手套,红色的长手套。〃国维说。
〃城里许多女人有那样的手套。〃
〃真的?你不曾同他来往,你是清白的,我冤枉你?〃
〃是。
〃自什么人那里你学会撒谎,令堂大人?〃
我不怒反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切坏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会善待你,你不是他对手——〃
〃国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荡子,沾染的女人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过听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让我保护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国维,我搬出去之后,你可以来探访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他铁青着面孔站起来,离开房间。
我听到他在门外下锁。
〃国维,〃我扭动门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转身去开窗,窗亦锁住。
电话线早已切断。
这是陈国维泄愤的方式,越是这样,越使人觉得深陷牢笼。
我冷静地取过椅子,撞向玻璃,然后自长窗底格钻出去。
碎玻璃的棱角少不免割伤身体,我像逃一样翻过露台往街上跑。
从露台出去已成为习惯,我大笑着向周博士家走去。
她迎出来,〃你终于来了。〃
她的家非常别致考究,我已无心欣赏,挑张靠墙的沙发坐下,用着椅垫争取安全感。
她说:〃怎么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事情来得突然,我是逃出来的。〃
她愕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陈国维是个很戏剧化的人。〃
〃我叫人去整理客房。〃
〃不用,我在沙发上睡一夜即可,所有物件仍在陈宅,明日天亮要回去取。〃我说。
〃你可以长期住在这里。〃周博士说。
我微笑,〃不要哄人欢喜。〃
周博士诧异,〃我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对不起。〃
我想到许久之前,外祖母打抱不平,意欲把我自父亲手底下领出去养,继母得些蛛丝马迹,顿时堆笑说:〃真的?不要哄我白欢喜。〃句句话都挤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什么都不包涵不体贴,管谁跑到街上去死,与她无关。
周博士握着我的手,〃割伤的地方要理一理。〃
〃谢谢你。〃
〃来,喝碗汤。〃
一听到汤,又吓大跳,不知是什么珍贵的药材熬动物的哪一部分。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不过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过去。
〃男友处与我这里,你选此地。〃周博士说。
〃啊,那里去不得,进去容易出来难。〃
〃你认为我处安全?〃
〃自然。〃
〃那证明你想同时摆脱两名男士。〃
〃是是是,给你猜中。〃
〃他们怎么想?〃
〃照规矩是不甘心。〃
〃你应该做得像是被他们摆脱一样。〃她笑。
〃我又不甘心。〃
〃只要实际有得益,何必沉不住气。〃
〃我没有那般炉火纯青的演技。〃
〃陈先生最生气?〃
我点点头。
〃你要小心。〃
我也隐隐觉得要小心,都有预感会有下文,但是小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骂也骂过,吵也吵过,哄也哄过,国维应当罢手。
但心里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明天我会搬进自己的地方。〃我说。
〃还没有装修好,油漆未干,睡在那里当心发风疹。〃
随便什么都好,总得走。
我打个呵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呵欠。从没打过阿欠,紧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今日居然掩着嘴打起阿欠来,可见有信心开始新生活。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刚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刚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肉体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