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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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盛夏-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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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之后,我的梦里总会出现一抹人影,看不清,却真实地站在那里。
时值夏初,清晨的雾气浓重,那个人影就站在这片朦胧的彼端静静地看着我。
新生的微弱熹光逐渐透过云层落在她的肩上,洒满一整片白色裙摆,最后落在她纤细洁白的脚趾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脚踝上一颗赤红色的朱砂痣,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这样的梦境肆无忌惮地布满了我的整个童年,那段脱掉鞋子尖叫着像风一样奔跑撒野的时光。它们渗透我的皮肤,穿过我的骨骼,最后溶进我的血液里。这般的真实;以至于我常常分辨不清究竟哪些是梦境,而又有哪些才是真实可触的。
就像我一觉醒来时就被告知,我的父亲是一名鞋匠,而在不远处的摇篮里发出轻微鼾声的那个婴儿是我的弟弟朗朗。
而我呢,我的父亲告诉我,我是五月,是他的女儿,是朗朗的姐姐。这样的身份让我有些安心,只是我很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父亲也不记得刚刚出生的朗朗。
我为什么要忘记我的过去,或者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我不得不去丢掉记忆,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后来薄荷帮我分析了一下,一个人会失去记忆无外乎是以下几种状况。第一,她出了车祸或者撞到了脑子;第二,她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和恐惧;因此选择自动删除那段不堪的回忆;第三,她提前进入了老年痴呆期。
鉴于我没有明显的外伤以及基本上可以在十秒钟之内回答出“三百五十六加七百八十一等于几”等类似问题,前后两项都可以剔除,那么只剩下第二项。我曾经试图与老单沟通来弄清楚我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压力;又或者经历了怎样的恐惧才导致我失去了记忆。
老单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头,告诉我是该去上学的时候了。
老单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我这样称呼他很不礼貌,但是请原谅,无论我怎样努力,“爸爸”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尾带毒的鱼刺哽在我的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不止失去了记忆,还不孝地不肯叫自己的父亲爸爸。
不过还好老单并不是梁小柔的爸爸,他是我和朗朗的爸爸,是和善慈祥的好父亲。他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希望让自己失忆的小女儿重新认识一下。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呢?
也许是我醒过来的那天下午,老单从厨房里端出热稀粥喂我喝,朦胧的晚霞自窗户里照射进来,暖暖地洒满他的额头。我张了张口,突然间脑子里就传来一阵电流通过似的疼痛,我丢下饭碗抱着头惊恐地哭了起来。
热腾腾的粥全数洒在老单的手背上,他吃痛地吸了一口气,顾不得甩掉手上的稀粥就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五月,五月。他笨拙地揉我的头发,又轻轻地拍打我的背部,只能不停地安慰我,五月别怕,别怕。
这时候我才惊觉自己所有的恐惧全部来自我无法发出声音,老单转身找出纸和笔,迅速写下一行字递到我面前:五月,我是爸爸单和,那是你的弟弟朗朗,这里是你的家,不要怕。
单和?我擦干了眼泪小声地读出那两个字。
老单立即惊喜地露出难得的笑容,估计是发觉我没有哑掉甚感欣慰。
然后他告诉我,是“善”和,不是“丹”和。这个字在姓氏中读作“善”。
很多年以后,当朗朗读了小学,学会了在田字格里一笔一画地写汉字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这样的一个下午。
朦胧的光束里,我的父亲,这个朴实而又善良的男子,他教会我读我们的姓氏,“善良”的“单”,那是他为我点燃的第一束光芒,教会我要懂得心存善念。
自此,我们才发觉原来我并没有哑掉,只是暂时发不出“爸爸”这个读音。老单憨厚地笑着说没关系的,你叫我老单也可以。以后我就把老单这两个字当成爸爸来念。
后来我才知道老单是这座小城一个小有名气的鞋匠,手艺精湛、为人憨直,深受邻里的尊重。每天早晨,老单都会推着鞋车迎着带着微凉气息的晨光出门,几个出来晨练的大叔大婶爷爷奶奶都会友好地朝他打个招呼:“嘿,老单,出摊啦!”
老单便响亮地回答:“嗯,出摊去,晚上要给五月和朗朗买些肉补补,两个小家伙瘦着呢。”
我躲在门后偷偷地掩嘴笑,不光是因为听到晚上有肉吃,还因为仿佛全世界认识老单的人都像我一样叫他。也许是不想占人家口头上的便宜,半个月后老单带着我和朗朗搬了家。
 
你的一生中搬过几次家?
搬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让你留恋到流泪却怎么也带不走的东西呢?如果有,请将它永远记在心底不要忘记。就像我记住那个小城里的东方旭日,记住隔壁张奶奶送来的温热牛奶,记住门前那一棵像是怎么也无法开花结果的樱桃树。
后来,我也曾经搬过很多次家。
住过夜夜有潮虫爬过的地下室,也住过仿佛睁开眼睛就可以触摸到天际的豪华公寓,虽然是借住在一个名叫城谏的男人家里,但我姑且也将它称之为家。
只是即使我住过各种大小各种位置的房子,也始终忘不掉洛城的那间小屋。
那间关进了我所有童年回忆的房子,那个一夜间成为灰烬的家。
那一年,老单带着我和尚未满月的朗朗背着简单的行李上了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早就失去了母亲的关系,朗朗总是显得过分地安静。喝足了奶就会乖巧地睡觉,不吵也极少哭。
半个月大的小孩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敌意,因此就连哭起来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讨厌朗朗,因为老单说妈妈生下朗朗时就难产去世了,而我,在医院里大哭着找妈妈时突然晕倒,醒来后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记忆。
老单说,也许是听到妈妈去世的消息受到了打击。不过没关系,爸爸会连妈妈的那一份爱一同给你,所以五月,你不要觉得缺失了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天边涌来大片大片橙红色的晚霞,中年的老单微微驼着背坐在藤椅上整理鞋垫,粗糙的手将不同花色的鞋垫分类摆放整齐。
那是我们搬到洛水镇的第一天。
也是老单第一次开口猜测我失去记忆的原因。
天气晴朗,柔软的风迟疑地慢慢吹拂柳叶,远处的乡镇升起袅袅炊烟。朗朗喝过牛奶安静地睡着,我站在门前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突然间有一种恐慌。
七岁的我,安静地站在漫天夕阳下,恐慌着这片安宁会不会有一天也离我而去,或者说,会不会再一次被我忘记。
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丢失过一次记忆的人,就会永远活在再一次丢失记忆的恐慌里,反复煎熬。
【002】
 
我的家位于洛城临北的一处住宅区。
老单在小区的后面种上了柔软嫩绿的葡萄藤以及几棵矮小的樱桃树。北方的樱桃只有指甲盖大小,酸酸的,带着清透的甜。秋天的时候我和薄荷以及梁小柔就会坐在一小片樱桃林里谈天玩耍。
掌心里托着红彤彤的樱桃,我和薄荷总是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唇齿间立即溅满酸甜的红色果汁,然后粗鲁地将一颗颗樱桃核噗的一声吐得老远。
只有梁小柔小心翼翼地将晶莹的果实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又将果核轻轻地吐在另一只掌心。不是她故作高雅,又或者是淑女气质太重,而是她怕一旦弄脏了她的衣服回去之后又将面临一顿暴打。
梁小柔的亲妈和继父总是在殴打梁小柔时配合默契,混合双打的技术十分歹毒而且高超。他们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恶毒手段来对付这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他们的女儿。家里的一切都像是冰冷的凶器,随时威胁着梁小柔的安全,他们用杯子、凳子、热水瓶、苍蝇拍、拳头、脚,甚至用滚烫的炭火炉。
我和薄荷曾经偷偷地趴在她家门外看过她挨打的场景。
瘦瘦小小如一根火柴棍的梁小柔被继父一脚踹倒在地,她的亲妈不但不去阻拦,反倒随手抄起一把地上的板凳朝她身上狠狠地砸过去。
七岁的梁小柔只得伸出细细的胳膊来挡,木质的板凳落在她身上的一瞬间,薄荷尖叫着冲进去把她从那个可怕的家里拖了出来。
梁小柔的妈妈还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滚吧!都滚!败家货,最好是死在外面,省得浪费老娘的粮油!”
梁小柔小声地抽泣着跟在我和薄荷身边快速地奔逃,胳膊上的血蜿蜒而下,浸染了她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裙子。
我看着刺目的红突然间有一瞬间的眩晕,脑海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我只得缓慢地蹲下去,艰难地闭上眼睛缩成一团。脑子里海啸一样咆哮着的可怕声音穿透我的耳鼓,剧烈的疼痛让我害怕得尖叫起来。
那一天,我始终记得。
梁小柔和薄荷返回来找我时,梁天冲过来甩在小柔脸上的那一巴掌。
梁天是小柔的继父,是个高瘦猥琐,长了一口恶心黄牙和一张鸠形鹄面的丑男人。他一边撕扯着梁小柔的头发一边不断地吐着脏话,我蹲在地上,耳边是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以及梁小柔艰难生涩的呜咽。
薄荷跑过来扶起我时,梁小柔已经被梁天揪着耳朵跌跌撞撞地朝家的方向去了。蓝色粗布短裙下一双细细的腿踉跄着向前,胳膊上的血一颗一颗地滚落到地上,在蒸腾着尘土气的地上留下长长的一路斑驳。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蒙着厚重的壳,泪水被裹在里面,一眨眼,便钝重地流了下来。我蹲在地上看着渐远的梁小柔,心想她会不会因此恨死了我。如果我没有中途停下来,如果我和薄荷一样,没有该死的晕血症,可以拼死牵着她的手一路向前,是不是,那天的梁小柔也不会被她继父打到住院,硬生生地折断了两根肋骨。
此时的梁小柔,膝盖上放着一本破旧的《圣经》,微风轻轻地吹拂,泛黄的纸张便柔柔地翻过去几张,淡淡的纸浆气味夹杂着秋天落叶的味道游荡在我们鼻息间。
《圣经》是老单在她生日时送的,梁小柔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随身携带,闲暇时就拿出来翻一翻,有时候也会读给我和薄荷听。我们似懂非懂地坐在阴凉的树荫下安静地听,那时候的我们就是这样度过每一个周末,安静、自在、不懂世事。
梁小柔的头发上总有淡淡的奶香,像朗朗身上的味道,可是她的头发突然间变得极短。在薄荷无休止的逼问下她才终于开口说,是她爸爸喝醉了,让她点烟,结果火苗烧燃了头发,幸亏她及时拿了剪刀剪断了燃着的发丝。
说到这里,她还庆幸似的一笑,眼泪就怔怔地落了下来。
几乎每一天,梁小柔都会在我和薄荷面前哭。
每一天。
伸出细长的胳膊挡在眼前,咬着牙,落着泪。我不知道如此信奉上帝的姑娘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在这样年幼的时光遭受如此残酷的命运。
傍晚的时候老单来叫我回家吃饭,漫天的云在他身后缓缓地移动。我立即丢了手里的樱桃核,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朝他跑过去,转身朝她们挥手说再见的时候看到梁小柔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散在风里短碎的头发,她的目光掠过我笔直地看着老单,眼睛里始终有潮湿的眼泪覆盖。
老单牵着我的手,他的掌心里长满了厚厚的茧,那是常年缝鞋时麻绳勒出来的痕迹,一道叠加着一道,久而久之就生了老茧,掌心的皮肤变得不再敏感。
那天是去探访顾奶奶的日子,每个周末的下午,老单都会带着我去拜访顾奶奶。她独居,养了十几只流浪猫,为数不多的食物与猫群分食,信奉基督教,每个星期都会去小教堂做礼拜。
顾奶奶的年纪谁也说不清,一生无儿无女,没有人会替她记得,而她也因为年岁太高而记不清很多事情,比如自己的年纪,以及客厅里黑白照片里那个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薄荷说那是顾奶奶曾经的爱人,留给她一句不见不散的诺言去了远方,再未回来过。
老单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以及一袋大米。顾奶奶躺在老藤椅上半闭着双眼,见到我们来便有笑容自唇边徐徐地荡开来。
像终年平静的湖面上有风吹过,粼粼的水波晃出温柔的影子。
我一个人走到外面的空地里等老单出来,他总要陪着顾奶奶说很长一段时间的话,而顾奶奶也只有在每个周末才会表现得善谈一些。长久的独居生活几乎让她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目光混浊,但其中有很浓烈的善意。
夏天的傍晚总是有很多的蠓虫低低地盘旋,成群结队地徘徊在一处不停地扇动着翅膀。远处的炊烟洁白而又迂回,一点一点升腾到天上,与那片火红的云融在一起。
夏莫就是在这样的傍晚,在漫天飞舞的蠓虫以及才爬上天际的白色月亮之下,一步一步迈进了我的视野。
白色的短衫,黑色的短裤,露出细长的胳膊和腿,他远远地走过来,由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牵引,走过我身边时对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有风吹过。在夏莫经过的路上,不知是何时生根发芽的茉莉花静静地绽放,散发着优雅的香味。
待他们走远我才怔怔地发现,我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只记得一双漆黑的瞳仁,带着三分澄净,三分迷惘,以及剩下的我所无法用文字确切表达出来的情感,像是狡黠,又像是落寞,只一眼,就有将人看穿的魔力一般。
回家的时候朗朗还在睡觉,乖巧地躺在摇篮里发出微微的鼾声。圆圆的讨喜的脸上即使是在熟睡时也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脱了鞋子去给他加一条薄毯,老单走进厨房做糖糕,他说薄荷的妈妈回来了,明天下课后把糖糕送过去。
这里的习俗就是如此,无论是外出归来的还是远道而来做客的,又或者像我们从外省搬来的,邻里间都会送上一盘糖糕,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夜里睡觉时我又想起傍晚那个小男孩,精致的面容仿佛短暂出现的精灵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003】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漫长的回忆当中。我为自己编织很多很多的过往来填补丢失的那一部分记忆。我想象着自己牵着妈妈柔软的手掌肆无忌惮地奔跑在满山绿野当中,阳光炙热,她会耐心地蹲下来细心地为我擦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也许她会让我留很长的头发,然后在每一个清晨为我编织好看的发辫,发尾用好看的蝴蝶结绑住,她会在我的眉心落下一个宠溺的吻。
这些都是我凭空的想象,它们的丰沛让我对从前的恐慌一点点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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