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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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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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时?〃
  何翠仙说:〃决了。〃
  四海忿忿不平,〃快是什么时候,一百年还是二百年?〃
  翠仙有信心,〃当你的孙子赚大钱的时候。〃
  四海不禁大笑起来。
  翠仙却悠然,〃四海,时间过得不知多快,我们终有那一日。〃
  〃算了,我只不过想吃饱肚子。〃
  〃四海,切莫气馁。〃
  四海看着何翠仙,她学西洋女时髦打扮,头发上插条长长羽毛。每次笑,羽毛便轻轻颤动,头上似停着一只鸟,随时会振翅飞走。
  他从没问她,她可有嫁给那荷兰人,从荷兰,又如何来到温埠,他不想知道。
  他去过瓦斯镇探望她,大屋有好几屋高,乐师弹着琴,挣挣琮琮,婢女捧着各式饮料招呼客人。极之热闹,她生活究竟如何,四海也不想深究。
  正如他不想母亲知道他目前的境况,
  他熨得满手起泡,尚未痊愈就浸到水中擦洗,一块一块烂肉永远出水,他见了人,不敢伸出手来,怕人嫌赃。
  一日,随庞英杰去柯德唐家做翻译,他又见到了柯太太。
  柯太太一声不响,转入屋内,稍后取出一小盒药膏,轻轻同他说:〃晚上睡前擦这个,好得快。〃
  四海默默接过药膏,放进口袋、一直捏住宅,直到盒子发熨。
  四海那日的翻译内容如下:
  庞:〃柯先生,即使不是为着华工着想,为着你们的健康,也应照顾到我们的医药问题,许多病都会传染。〃
  柯:〃六合行在爱莫利镇的代表李顺答应负责这个问题。〃
  庞:〃李顺推搪。〃
  柯:〃恕我无法干涉。〃
  庞:〃我恐怕疫症会得蔓延。〃
  柯:〃不必虚惊,去年传说华工传染麻疯及天花,还不是一场谣言。〃
  庞:〃柯先生——〃
  柯:〃严寒快要来临,你教手足设法过冬是正经。〃
  谈话到此为止。
  庞英杰无功而退、
  柯德唐随即与一班同胞出去了。
  四海没见到柯小姐。
  庞英杰随即接到消息,枫树岭那边有工人出了事,又匆匆赶去。
  那夜,临睡之前,四海在阁楼上用柯大大的药膏细细把伤口搽了一遍。
  他看到红人伙计悄悄溜出洗衣店。
  四海好奇心强,尾随在他身后。
  红人也机灵,发觉了,转过头来,拍拍胸口,〃四海,朋友。〃
  四海也笑说:〃踢牛,朋友,深夜,到什么地方去?〃
  踢牛手中挽出一个包袱,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打开,四海看得有点心惊,不知布包中会滚出什么东西来。
  只见踢牛小心揭开包裹,四海踏前一步,噫,他讶异,是一顶美丽的羽冠。
  踢牛将它缓缓捧出,庄严地带在头顶,〃踢牛,一族之长。〃
  那顶雪白绣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与平时好比判若两人,四海从来不知踢牛原来是酋长,不禁刮目相看。
  〃你的族人呢?〃
  〃全遭白人杀害,土地,牲口,都叫白人抢走。〃
  〃啊。〃
  踢牛声音悲凉,〃一族之长,现在替黄人洗衣铺打工。〃
  四海见他说得有趣,忽然想笑,却又不敢,只得低下头。
  踢牛说下去:〃月圆之夜,踢牛到空地舞蹈,祈祷,盼上苍庇佑。〃
  四海说:〃那你去吧。〃
  〃黎明,踢牛自会回来。、
  〃祝你幸运。〃
  第二天一早,踢牛携着他珍贵的羽冠包袱园到洗衣店,而四海发觉柯太太的药膏真管用,伤口缩小边沿结痂,众人又开始操作。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老板,你赚了钱,可以回乡下,你真幸运,我们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四海讶异,〃你没有家乡?〃
  黑人抬起头,〃我在此出生,我父亦在这里出生,我祖父被白人掳拐,远渡重洋,卖作奴隶,爱比林肯释放黑奴,我们营生仍苦,永远回不到家,因我不知家在何处。〃
  这时踢牛忽然说:〃白人,蛇舌,吞噬一切。〃
  四海早已深觉白人厉害,至今又有深一层认识。
  那天黄昏,庞英杰来探访四海。
  四海已知道那朝枫树岭事故。
  有商名华工不知何故突然发难,殴打白人工头,被抓起来,关进牢里。
  〃其余数十名同组华工手持斧头、泥铲、锄头,硬是包围了简陋的监牢,要求放人,否则发誓推倒监牢,白人见人多,无奈只得放掉那两个中国人。
  庞英杰赶去,摆平了这件事。
  他说:〃我告诉手足,那两位兄弟的确有错。〃
  四海问:〃那两个人呢?〃
  〃在我游说下,他两又回到监牢去接受处分。〃其余手足呢?〃
  〃气平了,也就愿意复工。〃
  〃倒底是什么纠纷?〃
  〃有人骂人是梳辫子的猪猡。〃
  四海沉默半晌,〃我们可是猪猡?〃
  〃当然不是,可是捱骂之后,出手伤人总也不对。〃
  四海深深叹息,〃我想家,我想回家,在家,即使捱骂,我不会悲哀。〃
  〃我懂得你的意思,四海。〃
  说到这里,庞英杰忽然咳嗽一声。
  四海讶异,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四海,两位兄弟,每人判罚款十六元。
  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立刻解开贴身马甲口袋纽扣,掏出纸币,数给庞英杰。
  庞英杰十分豪爽,〃我叫他们向你道谢。〃
  四海双手乱摇,〃不不,千万别,不用说到我,这是小意思。〃
  庞君笑,他策马而去。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破口大骂:〃三十二块钱,他妈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赚得了三十二块?就此叫那郎中哄骗了去,真不甘心。〃
  四海只是陪笑。
  〃你!你这样乱阔绰,一辈子返不了家乡。〃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种诅咒,抗议道:〃翠仙姐。〃
  〃你这个蠢人,荷包襟牢点你会不会,以后钱全交给我,我替你收着。〃声音低下去。
  她想到她自己,爱吃爱穿,又喜买时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还得雇保镖佣人,在这种小镇,收入同在香港,真是没得比,幸亏会得钻营,不然,何尚有余。
  她气馁了,〃四海,我想家,你想不想?〃
  四海故意说:〃我现做老板呢,家有什么好?〃
  〃可是我回不去了,你看我双手,四海,夜夜我都做噩梦,指缝有血滴下,四海,我杀了罗便臣,我一辈子回不去了。〃
  四海不语。
  〃我想念香港,我的客路比谁都广,谁不知道香港有个何翠仙,我何止认识一两个爵爷。可是火枪嘭的一声,我的梦就粉碎了,不得不跑到这种腌攒地方来……〃她用手掩着脸。
  四海怕她哭。
  正想温言安慰,她却放下了手,盈盈地笑,〃啊,四海,这都是命。〃
  四海又放心了。
  这时庞英杰匆匆进来,他来还钱,〃四海,兄弟们凑的分子,都说不能叫你付。〃
  一时没把男装打扮的何翠仙认出来,又说:〃四海,今晚我要出发到那鲁镇去看地盘,此去要一两个月,你自己保重。〃
  〃庞大哥,〃四海说,〃那鲁镇那么远,也干你事?〃
  庞英杰笑,〃铁路到哪里,我到哪里,那怕铺到交技利。〃
  他一转身,不提防看到一双关注的眼睛,他呆住,这不是何翠仙的猫儿眼吗?〃
  他缓缓别转头,戴上帽子,朝她颔首,一声不响离去。
  庞英杰走了很久,何翠仙才说:〃那流氓……〃
  连她自己都觉得口不对心,气势虚弱,说不下去。
  四海早已看出瞄头来。
  他走到一角,取起衣裳逐件折好,一边自言自语喃喃说道:〃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庞大哥那样宽的肩膀,什么担待不起。人一走,就错过机会。〃
  洗衣场内一片静寂,针落在地下都听得见。
  四海见没有回音,又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眼看绝路了,却又碰到这样难得的一个人,跟了去,从此落地生根,倒也是好事。〃
  又是一片静。
  过了不知多久,何翠仙张了张嘴,四海以为她要骂他,但是没有,她的嘴又合拢。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嚅嚅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点点头。
  何翠仙悲哀了,她垂下头,〃可是,你看我,四海,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时四海斩钉截铁地道:〃翠仙姐,你与庞大哥在我心目中,一般高一般大,一分不差。
  何翠仙喜悦地又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又颔首。
  〃我回去想想。〃
  〃庞大哥的营房就在前边。〃
  翠仙出去了。
  四海内心,有一股跳跃的喜悦。
  第二天,他去瓦斯镇找何翠仙,只听她的姐妹说:〃嘿,你说奇不奇,她昨夜收拾细软只说要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要紧的人,个多月才回来。〃
  四海笑了。
  何翠仙会有办法的,如果她对异性浚有办法,还有谁有办法,四海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那夜,四海早早休息。
  天气转冷,听说到了冬天,全地结冰,要生火取暖。那一夜,四海额外怀念母亲。
  即将天亮之际,四海听到木屋外有异声,他耳聪目月,立刻自阁楼爬下,手持铁枝,出去视察。
  一开门,只见一血人滚进门来。
  呈海连忙丢了铁枝去扶起他,看清楚伤者面孔,正是他舅舅陈尔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数,吃他那口饭,自然不免得罪人,这次仇家出手了。
  只见他胸口还有两个刀伤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唤醒伙计,把他抬入屋内。
  踢牛一看,咧齿笑,〃伤口没刺透内赃。〃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颗突突跳的心总算自喉咙咽下胸腔。
  陈尔亨双眼翻白,作不了声,已经昏迷。
  他们把他扛到阁楼上边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发到柯家去讨药。
  黑人管家出来问:〃支那童,你找谁?〃
  〃我想见柯太太。〃
  〃夫人没有空。〃
  〃请告诉夫人,有关人命。〃
  管家好心,她知道华人的苦处,〃我试试替你通报。〃
  那时,温埠已经开始日日下雨,颇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声嘀喀,四海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忆到孩提时期,在江南家乡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与弟妹,总乘机赖在床上不起来,直到父亲拿着板子前来,假装要打。
  四海双目润湿。
  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
  是柯德唐太太,她说:〃果然是四海,是谁受了伤,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伤口。〃。
  〃相信我,我见过更恐怖的伤势。〃
  〃他在洗衣场,地方腌攒。〃
  〃我找到药箱即同你去。〃
  四海没想到她会那么好心。
  事不宜迟,他随即与柯太太出发。
  柯太太有秀丽的棕发与蓝色玻璃眼珠,态度和蔼可亲,路上闲闲问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岁,夫人。〃
  〃什么,〃柯太太讶异,〃只与沁菲亚一样大?〃
  四海不语。
  〃可是你已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听说你还替人客补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长、织补、旧换新、染色,什么都做。
  〃旧换新?〃
  〃是,夫人,穷人买不起新衣,三件旧衣补一点钱,可以换新的。〃
  〃那你岂不是要蚀本?〃
  〃不,夫人,旧衣补妥洗干净后便宜些卖给更穷的人,可以赚些微利润。〃
  〃你很能干哟。〃
  〃但我愿望并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夫人,我想进学堂读书写字,我想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还有,火车倒底如何开动,以及天气何以诸多变化,听说这一切一切,书本里都有解释。〃
  柯太太点点头,〃四海,你有志气。〃
  四海不再言语,他挂住受伤的舅舅。
  柯太太提着药箱爬上阁楼,出乎她意料之外,得胜洗衣铺里外都十分整洁,她深呼吸一下,咦,没有异味,工人都穿着一式的蓝布制服。
  她讶异了,这个小小华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伤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迹斑斑。
  柯太太替他检查过了,轻轻告诉四海:〃你的朋友不会死,不过很有点麻烦。〃
  她替陈尔亨洗净伤口敷药,并且留下几颗药丸,然后告辞。
  四海坚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中国人。〃
  那夜,陈尔亨缓缓醒转,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那老千醒了。〃
  四海轻问:〃你叫他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骗子、赌棍。〃
  可是他终于付出了代价。
  踢牛告诉四海:〃白人的药,怪异、诡秘,服下之后,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声。
  过几日,柯太太又来替陈尔亨洗伤口,并教会四海包扎,陈尔亨已可斜斜靠着喝牛乳。
  老陈嘴巴喃喃咒骂,从未停过。
  连赫可卑利都叹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第8章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当陈尔亨可以柱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下雪了。
  四海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鹅毛大雪,连日连夜,落得膝盖深。
  华工告诉他,爱莫利与耶鲁的雪更大,根本无法开工,实在等钱用,拼命上,有人冻死在工地上。
  四海与干货商接上头,买了些冬衣,廉价转售给华工,工人们路经得胜洗衣,推门进来,〃老板,尝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偻,鼻子嘴巴呼噜呼噜,手脚生满冻疮。
  传说有人实在冷不过,自雪地回来,倒盆热水浸浸脚,足趾一遇热水,一只只脱落。
  四海劝喻他们穿羊毛衫,皮鞋,〃入乡随俗,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气。〃
  北国的冬天永远苦。
  可是华工仍然一批批涌至。
  旧面孔捱不住,由新面孔顶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陈尔亨酒醉饭饱,温和地与他说:〃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话说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转。〃
  陈尔亨有点心动,不作声。
  〃只要不回香港,不会有事的,你到上海好了。〃
  陈尔亨自鼻子哼出来,〃我没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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