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泽!”楚香叫了一声。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不再假模假样称呼“关先生”了。
那两人闻声转头,高个子青年微露惊诧,关泽则露出笑容。
“楚香,过来。”他招招手。
“介绍一下——这位是楚香,楚留香的楚香。”他朝身边的青年看看,“李剑,我同事。”
“李剑你好。”楚香打了个招呼。
青年迟疑了一下,不知为何,颇为谨慎,笑笑点头:“楚小姐,你好。”
“那就这样吧。”关泽拍了拍青年的背,“你盯紧点,叫他们抓紧出文本,今天的会议纪要,尤其一些细节,回去叫办公室打出来,务必人手一份。”
嘴里在说,腰已经弯下去,替楚香打开车门,把楚香推了进去。他在外面跟那青年又说了三五句,收场,上车。
“忙完了吗?”楚香问。
“完了。”
“他不上车吗?”
“他还有事。”关泽发动车子,一阵风地开走了。
并没有维塔斯。
谁也没提起维塔斯。
音响里播的是调频FM98,一个像极了GAY的男声正轻柔好听又煽情地吐字:“……黄昏,城市的黄昏,NOW,你在办公室也好,开车在路上也好,享受一次伤情吧,要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有种爱,是温柔的慈悲……”
哀而不伤的旋律随着话语登时淌了出来,阿桑哑哑的歌声。
“其实我早应该了解,你的温柔是一种慈悲。
但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如何能不被情网包围。
其实我早应该告别,你的温柔和你的慈悲,
但是我还深深地沉醉在,快乐痛苦的边缘……”
歌声忧伤,娓娓动人。关泽却忽然又笑了一下,无声地、深深地一笑,楚香从后视镜里瞄见了他的笑靥。不过他的语气挺正经的:“楚香,我们先去吃饭,怎么样?”
“好。”
“你想吃什么?”
楚香问:“什么都可以?”
“嗯。”
“酸菜鱼。”
两年前参加同学生日聚餐,楚香正式下过一次馆子,对其中一道酸菜鱼印象深刻。后来在学校食堂吃师傅烧的酸菜炒鱼片,味道就怎么都不对了。
二话没说,关泽把车开到了“巴山蜀水”。这是一家挺有特色的川菜馆,每周五晚上都有川剧表演,唱《白蛇传》,许仙还会变脸。
今天正是周五,川菜馆分外热闹。
台上演员已经开唱,不少小孩围在旁边,追追打打,上菜生就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演杂技似的把热气腾腾的菜端到各个地点,再由女服务员捧上各家桌子。
人太多,位子没的选,两人坐在角落,只听戏响,不见演员。
楚香全权委托关泽点菜,关泽叫了水煮牛肉、麻婆豆腐、辣白菜、鱼香肉丝,外加一盆水煮鱼。全是家常菜。
“这里的川菜要是不好吃,明天我们去另一家,好不好?”等菜的空档,关泽轻松地靠在椅背,抿了口茶,忽然款语问。
楚香哈哈一笑,不表态。
——明天来听维塔斯,明天去吃另一家,总之明日复明日啊。
菜很快端了上来,酸菜鱼的盆子比洗脸盆还要大,挤得其它菜没有位置摆。其实鱼片只在上面薄薄一层,但这种丰盛感,真幸福。
楚香埋头吃起来。
饭馆一直在唱川剧,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喜气洋洋,饮食生活,中国式的热闹。
“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喜欢这种地方啊。”楚香一边吃,一边说话。
“像我这样的人?”关泽不解。
“有钱人嘛。”
“你怎么知道我是有钱人,你连我干哪行都没问。”关泽失笑。
“开车的,还不是有钱人?”楚香反问。按照她的标准,拥有笔记本电脑就可以完全够得上有钱两字了。
“哦……那就算是吧。你觉得我应该喜欢什么地方,楚小姐?”关泽认真地问。
“这个嘛。”楚香吃了一口酸菜鱼,沉思。
大二时楚香曾选修过管理学,其中涉及到人格系统。女生间跟“心里测验”相关的东西总是比较流行,楚香曾借阅专门的书籍,小小钻研过卡特尔人格理论。
她对关泽的初步认识是:非外倾型人格。高超自我。退潮性。
总之,有种感觉,关泽对人客气、礼貌、微笑,但又好像跟人隔着一堵墙。不是那种喜欢随随便便结识陌生人的人——而她是个陌生人。
“首先我要问另一个问题。”楚香赶紧说。
“好。”关泽微微一笑,注视着她,目光好像不是看一个人,而在看阳光下的一朵花,溪里头的一块卵石。
“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关键问题,楚香毫不马虎,先问了出来。
当然,这也是个比较难回答的问题。果然关泽想了想,并不直接说,却反问她:“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跟你一点都不认识啊。”
“我跟你已经认识了。”关泽表示反对。
“三次。”楚香明确指出,“两次你跟我换钞票,没成功;还有一次就在昨天,和菩大厦门口。”
关泽挺得意地笑了,淡淡说:“原来你都记得啊。”
“是啊。”楚香有些心虚,摆出一副半点都不害羞的样子,“我从小缺乏安全感,敏感又警惕,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我心里就不踏实。”
“哈哈,这么说我没办法糊弄你。”
“当然了。”
关泽眨眨眼,露出深沉的表情。正巧川剧表演开始变脸,四周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一片喧嚣中,他的安静就仿佛更加高深莫测。
“神谕。你相信吗?”关泽的眼神很远。
“什么什么?”楚香没听清。
“通俗地说,就是老天指示,在某月某日某地,将会出现某人,而我,应当去认识那个人。按照你们的说法,这叫天意。”
够肉麻的。楚香忍不住愣了下。
“老天怎么给你指示?做梦梦见的?”楚香语带讥讽。
关泽不介意,很正经地说:“我们有我们的方法。”
楚香忍俊不禁:“你们难道是UFO?变形金刚?圣斗士?”
关泽神秘地,慢慢地说:“我们是神。”
楚香反应很快,面不改色,虔诚地问:“那么请问,神,你可以变一房间的人民币给我吗?”
“我不能扰乱人间的金融秩序。”关泽反应也很快,立即回答她。
两个人嘿嘿笑了起来。
“楚香,刚才你还没回答我,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应该喜欢什么地方?”关泽不肯忽略,追问道。
“咖啡馆,西餐厅什么的,背景音乐是爵士,或者干脆古典乐,还有人弹钢琴,品味特别高。”
关泽问:“这也是小说看来的?”
“不是。”楚香摇摇头,“我有几个同学挺小资的,就喜欢那种场所。小说就厉害了,随便开瓶红酒,马上八千八,美元。”
“噗——”关泽大笑起来。
川菜馆的菜很足,尽管楚香吃得很卖力,鱼香肉丝和辣白菜还剩出一大半。头一回跟关泽吃饭,楚香心里开始斗争要不要提带走余菜的事。她虽然穷,但并不想显得寒酸。
“嗨,剩下很多呀。”楚香试探。
关泽一听,叫住一个服务员:“小姐,我要打包。”
不让楚香动手,他慢条斯理地把菜拨到一次性饭盒里,叫服务员用皮筋扎妥,装进塑料袋,替她提着。上了车,他就把饭盒搁在后排座椅上,用笔记本电脑的包挡住。
“楚香,接下去我们干什么?”他问她。
“你决定。”
“你看的小说比较多。”
楚香笑道:“这跟看小说有什么关系啊。”
他踌躇几秒,忽然问:“楚香,你介意咱们走一遍爱情小说的套路吗?”
楚香立刻发现他用了一个词,咱们。她暗暗高兴地说:“不介意。”
繁华的商业圈,周五晚上到处是俊男靓女,来来往往,衣香鬓影,灰色路面每隔五米装一盏圆圆的地灯,所有的树都挂霓虹灯,绿色的,低调而辉煌。关泽把车径自开上停车砖,前面是一个矩形花坛,种了一排翠竹。
“跟我来,楚香。”关泽嗓音低沉地说。
楚香昂首挺胸。“我领路,我才是本地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本地人?”
“你的普通话很好认,北方的,没一点方言味。”
关泽促狭一笑,立马回敬一句方言:“你弄错的。”
楚香若无其事地说:“好吧,跟你走。”
关泽的气质跟市中心商业圈很和谐,这种地方帅哥无数,富人无数,但他仍引人注目。好几个衣着时尚的女人侧头看他,有一个还假装不经意,故意跟他擦身而过。
楚香连忙走到他旁边。
“从近到远吧。”他又说普通话了。
楚香一直在琢磨,所谓爱情小说的套路是指哪一种,本来以为是去喝咖啡,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是逛街购物。
楚香有点好笑,又有点迟疑。
本地人都晓得此地不远有家美特斯邦威折扣店,音乐劲爆,每至周末就挤满抢购人潮,楚香也曾去凑热闹,一件T恤打完折58块,想想舍不得,小安店里有更便宜的。
正在胡思乱想,关泽已经在她背上一推,把她推进最近的店里。
名牌商店,看一眼就知,大周末晚上居然空空荡荡,店员要比顾客多。楚香一直搞不懂这种店居然能够生存。
穿制服的店员眼力高明,使劲冲关泽微笑,热情又尊敬。
“新款春装都在这边,跟巴黎同期上市,小姐看中的话可以试试看。”
冬风还紧,已经开始卖春装了。楚香顺手捞过一件针织衫,先看标牌,RMB3999。血液瞬间直窜头顶,楚香感到自己的头炸了,这简直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无情嘲讽!
楚香把针织衫一扔,转身走了出去。
“关先生,拜托。”楚香一边走,一边扭头说,“你知道我的学费一年是多少吗?”
“不知道。”
“一件衣服,抵我一年的学费!”
关泽竟然笑了:“你的学费应该没到八千八美元吧……”
“……”楚香无语。
“楚香,第一次约会,送件礼物给你,也是应当的。”关泽语气真诚。
“跟约会无关,跟礼物也无关。”
“哦?”
“跟尊严有关。”
关泽吓了一跳:“没这么严重吧,楚香。”
“怎么不严重?”楚香奋力说,“我跟你还不熟,你这样让我感觉,很有差距,很没面子!”
正巧墙角坐了一个老太太乞丐,楚香手一指,气鼓鼓地说:“有篇课文叫什么来着?!你这个开私家车的资本家怎么不反思反思?”
“好好。”关泽举手投降。他也念过那篇文章。
“可是,有件礼物,我肯定得送你。”关泽低首下心,很陈恳地说,“跟资本无关,真的,楚香,其实也是为了你的面子。”
“什么礼物为我的面子?”
关泽朝她招招手,两个人重新回到了刚才那家专卖店。
“坐。”关泽摆了个请的姿势。
楚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关泽在专卖店缓缓绕了半圈,拎下一双短靴。他回到沙发前面半蹲半跪,亲手除下楚香的鞋子,款款为她套上短靴。
似笑非笑地说:“鞋子一定得穿好的,是不是?”
楚香瞬间醒悟,闹了个大红脸。
“不是每次都……那样的。”楚香面红耳赤地顽抗,“那天面试,太紧张,出汗。”
“你穿几码?这双好吗?”关泽问。
“……太大。”
“唔,试一双更小号的。”
“我不要!”
“非要不可。”
“关泽,凭什么听你的啊……我跟你压根不熟。”
“所以你得听我的。”关泽很镇定,“为了进一步认识,将来你经常要出门,得穿一双舒服的鞋子。”
说着扭转一面专门照脚的镜子,对准沙发。
确实不错,楚香不得不承认,靴子柔软轻便,款式新颖,有一种经典的时尚感。
“再买件大衣配鞋子吧?好不好?”关泽趁胜追击。
“不好。”
“那裤子总行吧?”
“不行。”楚香斩钉截铁。
关泽相当无奈地蹲在地上,半天说:“楚香,给我个表现的机会。这些东西加起来远远不到八千八美元。”
“那你给我包个红包吧。”楚香愤愤不平地答应他。
5
接下来几天他们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
周二一大早,楚香赶去S大上国际贸易实务。授课的是个从没见过的新老师,40来岁,一脸忠厚。开课之前说的第一句话是:上这门课,想考优秀不容易,想考不及格,也不容易。
楚香登时感到昏昏欲睡。
按照她混了三年的经验,这类老师通常分成两种,一种照本宣科,上课等于归纳课本,书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另一种夸夸其谈,不着边际,上完一个学期,搞明白的只有此君之辉煌履历,包括曾去过哪几个国家,见过哪几个领导及名人等等。
揣摩这个老师的面相,楚香猜测他是前一种。
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不到20个学生,阿文和小六果然不出现,连罗佳怡也没到场。国际贸易实务总共4个课时,2节课以后中场休息,楚香趁此机会逃离枯燥的讲堂,准备跷课回家,继续上网忙投简历面试的事儿。
楚香飞快地走出教学楼,冷不防前头面对面走来一个男生。
“楚香!”男生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楚香一见,顿时头大如斗,避不过去,便只好笑了笑:“何振柏。”
“楚香,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好。”
“干嘛去呢?”
“回家。”
“毕业找工作了吧,要我帮忙吗?”
楚香赶紧回绝:“不用不用。”
“下午有空吗,一起去吃饭。”
“还有事。最近面试很忙。”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忙,趁现在空档,去不去旅游?去韩国滑雪好了。”
“……”楚香满脸黑线。
何振柏比楚香高一级,原本是专科的学生,应该毕业了。不过何振柏家里有钱,据说他家在本市房价最贵的区域,一线江景房,均价将近3万块,他家四百平米——这就很说明问题。由于种种原因,何振柏大专毕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