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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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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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说这种话!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里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妓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艺妓本人负责。后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关照过,那就是主家的责任,他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 

“所谓责任是指什么?” 

“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又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那种事呢。 

他百无聊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都只雇佣一个人,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哪个艺妓挑眼吧。 

“那么,究竟有几个呢?” 

“你问艺妓吗?大约有十二三个。” 

“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 

“让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地说,“我回去了。没关系,我不计较这些。以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妓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妓那两只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朝艺妓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妓。她看见岛村绷着脸不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走了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他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妓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便同艺妓一起走出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恰巧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 

“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 

“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 

“这里的艺妓都是那个样子吗?”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地说。 

在她的脖颈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 

“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 

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桠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许是我想错啦。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妓都很漂亮。”岛村带笑地说。 

岛村以为在山上呆了七天,只是为了恢复恢复健康,如今才发觉实际上是由于头一回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了。 

“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才我折回房间,看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吗?”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妓之前迥然不同的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呆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子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 

稍松开手,女子就瘫软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儿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儿。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儿,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般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呐。”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左右闪躲着脸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这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子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尖声说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仍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慌慌张张跑也似地独自溜走了。而岛村也在当天回到了东京。 

“你那时候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上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粉。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想起“那时候”了么?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03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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