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花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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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花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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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如遭雷殛,止不住一身的抖颤和心慌。他的身分被揭穿了,只差一点点,他就快成为人了,他只缺一滴泪,为何希望要在这时离他而去?

  愤怒难遏的家丁奴仆们,再也止不住除妖为快的冲动,如潮水般一骨碌地涌了上来,团团围住他举棍喊打。叶行远一棍棍地挨着,在乱棍之中见着了一人,那本是该在今日与他同偕白首的瑰夏。

  被高堂和一屋的亲人推出家门的瑰夏,她竟没有出口制止或是为他求情,在众口铄金下,她选择了与他不同的另一方,带着同样的憎恨眼神愤瞪了他一眼后,别过了螓首任由众人而去。

  叶行远不敢置信地怔看着她,没想到她那般决绝,那般不惦念旧情,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绝情的别过脸,挥剑斩情丝之余,她还全盘否认不愿认他。

  当爱情转身离去时,流血,或许是比流泪更适合的结局。

  奋力击来的一棍落在他的脸上,灼热的剧痛过后,温热的血液滑下他的面颊,他呆立在原地,没有回手、没有还击,喉际紧紧缩窒着的叶行远,凄怆的目光没有离开瑰夏的身上。他不断地自问,他不过只是想贪一份爱而已,但世世魂牵梦萦,次次倾尽了真心,他究竟在这些人的身上得到了什么?

  这回,不但因是一个妖而再次被拒于千里之外,他们还这般不遗余力地想驱走他,瞧瞧他们的眼神,似见着了面貌可怖的异类般,百般嫌恶,千夫所指,鄙视而唾弃的目光,像千万把箭朝他射来,就连刻意不望他的瑰夏,在众人落力地叫嚣之际,她只是低垂着螓首,仿佛因他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地忿忿绞扭着手中的手绢,在想起那条手绢是他所赠之物时,又匆忙将它扔掷在地,像是让它多在她手中停留一刻就会污了她的手似的,还以红色的绣鞋在上头踩了踩。

  他的心都被她踩碎了。

  在这日之前,他的心,从不疼的,可是此刻它却作疼得令他五内俱焚,万箭穿心也不为过。妖与人之别,真是一道他永攀不过的墙吗?所谓的爱情,终究是敌不过一个冷酷的事实和他人的目光?

  当瑰夏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与他划清了界线,带着轻蔑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时,他从不曾觉得如此耻辱,如此难堪,独自立在原地的他,挣扎难耐,痛苦得无法对自己交代,带着痴缠在他身后不放的嘲笑与戏弄,脱身离开这群欲致他于死地的人群后,他黯然地回到灵山的芍药园里。

  次日黄昏,一脸快意来看他新婚燕尔的藏冬,在圃中没有看到一个脱离妖界新生的男人,也没看到一个如沐春风的新郎倌,却看到了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双死寂的眼,衬着一身的狼狈。

  “你怎么……”藏冬站在他身后讶然地掩着嘴,在察觉事情不对后,忙抬手伸指一算,过了许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视着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叶行远的眼眸空荡荡的。

  不惜折损道行,不惜抛弃原有的世界,耗尽了精神心血后,今日驻足一看,他得到了什么?

  好歹来了人间数遭,他总以为他会在被抛弃的教训里学到些什么,如此反覆下来,他始终相信最终他一定能够获得些什么,可当最终尘埃稍定,罡风已靖,回头已是百年身的他,却仍是孤零零的一个妖。只是这一回不同,这回的结局除了一身满载的伤痕外,还带了点不同的滋味,还在舌尖的爱情余味,尝起来是那么苦涩。

  人类若是要绝情,不需找理由想藉口,更不需花心思去酝酿那份断绝情爱的勇气,他们只在一瞬间,即可说变就变,说罢手即罢手,往日情爱再浓再腻,也不堪人类心头的一时意动,这份爱情,就算是想要绊脚,在心意已变的人类面前,也显得太微不足道。

  与人相恋的种种,来如朝露,去似艳霞,当刹那间的灿烂过了,留下的是无止境的幽夜,但这片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过的黑夜,他独自走得实是太累太倦了,这一回,他已没有力气再走出这份遭背叛的孤寂里,他不想再挪动脚步。

  伸手轻触圃中盛绽的芍药,指尖方抵,仿佛呼应他的心衷般,叶萎枝枯,圃中花朵凋零了一地,一旁的藏冬骇然失色,忙想前去挽救,但双手所捞救到的,是瓣瓣已凋谢的心。

  眼眶有些微热的湿意,叶行远茫然回神,在山间又扬起清风时,两滴泪珠滑落他的面颊,伸手一盛,晶盈的泪滴在他的手中成形,凝成两颗无瑕的珠子。

  从前,他总不知该如何让自己流泪,至今他才懂,不是不流泪,而是未到伤心处。

  反覆地看着手中渴望已久的机会,他忽地握紧了掌心,奋力将它掷向远处,夕照下,两道斑斓的虹光隐没在芍药遍生的圃中。

  藏冬扯开了嗓子大叫:“你做什么?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泪!”就差这么一步了,只要将那两颗泪珠蒐集齐全,待施法过后他就可以成人,可他竟然……

  他木然地看向夕色笼罩的山头,“我不想为人。”

  在这日,他如愿以偿地流下了泪,可是他却再也不想为人,然而在心凉之际,他也没有恨。

  恨什么呢?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都因他太贪,刻意忘了上苍给予的众生之别,执意要跨越藩篱与人类的红尘纠缠,岂料红尘未入,他已大意失足,这一跤,跌得他好惨好痛,纵使他再怎么挣扎,却无力再将自己拉起。

  百般因由皆是孽,若是他从不贪不求,又何以有今日?说到底,是他作茧自缚。

  “代我照顾这些芍药。”他寂寂地说着,决意割情舍爱。“帮我把肉身交给山魈,请他代我保管,告诉他,别再把我的肉身赠人,也别再把我种出来。”

  紧张的藏冬脸色蓦然一变,“你要上哪?”

  “回妖界。”痛楚之际,他决定离开这闹闹攘攘的人间,离开这块多情总是伤的土地,离开那份想爱却始终不能爱的悲哀。

  在妖界,不似人间日月如梭,岁月是永恒的,虽凄清寂寞,却没有风雨,这座繁华绮丽的人间虽是诱人,却无一处是心灵净土,在他回到初时的原点摒弃爱恨恩怨后,他想,只要多花一些时间,或许他会找回从前未遭到背叛过的那个自己,只要日子久了,记忆沉淀了,或许他迟早能够学会习惯一个人的寂寞。

  “但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找来这颗舍利……”藏冬忙不迭地自袖中取出一只绣袋,从中倒出一颗晶莹的舍利递至他的面前。

  他淡看一眼,没有留恋,“留给比我更需要的人吧。”他是很感激藏冬的大力相助,但他,真的用不着它了。

  “慢着。”藏冬在他转首时忙上前拦下。“你何时回来?”想当初,他为了要从妖界来到人间,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而今他说放就放,他怎舍得下?

  叶行远暗自思索了许久,也不知该用多少的时间才能淡忘这一切。若心痛是个酷刑,那么他还没想好该给自己一个多长的刑期,他从不是一个能够放得下的妖,若是要疗伤止痛,只怕给他再多的时间也不够。

  仰首看向已然沉沦的夕阳,在最后一丝光影坠落黑暗的深渊前,他抚着心房对天地起誓。

  “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间。”

  藏冬沉默了,什么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以旁观者的身分再次走进迷梦中的无音,此刻站在他们身后,无声看着这一切,望着叶行远离去的背影,静立在凋零花丛间的她,以手紧掩着口鼻,不让任何一丝泣音,流落至风里无处可归。



第七章
 
 
  为了照料方便,在地上铺了两个地铺的碧落,在把无音和叶行远都弄来房里后,便坐在他们俩中间看顾着,不时看看身受重创的这个还有没有气,也不时为昏睡不醒的那个拭拭额上的汗。

  报时的打更声再次自园外传来,满腹忧心的碧落深吁了口气,将烛台里快燃尽的腊烛取走,重新换上新烛,疑惑地转首看向毫无动静的窗外。

  仔细算算,他们两个倒下都一日一夜了,而申屠令也没声没息了一日一夜,照理说,申屠令若是要乘胜追击,就该把握时机呀,可那家伙却没有,不但除去了外头的结界,还把自己关在客房内;肉身被拔的叶行远居然也没死,至今仍是好端端的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愈想疑点愈多,愈想也愈怕叶行远会在下一刻一命呜呼,碧落担心地瞧了瞧仍是没醒来的无音半晌,决定先出门走一趟。

  她按着发麻的大腿站起身,“还是去求个心安好了……”不去山魈那边看看,也不知叶行远的肉身如何了,要是无音醒来发现他枯死,到时无音不伤心才怪。

  忍着两腿痠麻的不适,她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伸手小心地掩上房门,方转过身来,一只带血的大掌即掩上她的唇。

  “唔……”还未看清来者的碧落,不及呼叫,迎面罩下的血腥味划过她的鼻梢,锐利的痛感接着在颈边传来。

  什么声音?

  叶行远缓缓睁开双眼,迷茫地怔视着被烛影照亮的房顶,半晌,他在枕上侧首看向纸糊的窗扇,窗外并无人影,更无人声,再转看向另一边,一盏烛台静搁在地,在燃烧的灿亮光影外,他看见了闭目躺在一旁的无音。

  霎时,他的神智全都回笼,记忆回涌至他的脑海中,忆起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后,他忍不住紧张起来,勉力撑起上半身,意外地发现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反而出乎所料的轻松,他伸手移开烛台搁在一旁,在烛光下定看着她。

  愈是端详着她的睡脸,恐惧愈是跳至他的心口。她看来像是睡着了,且睡得太沉了些,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他忙爬至她的身旁,伸手探向她的颈间,自指尖底下,传来了安定他心神的微弱心跳,定眼细看,她的气息很淡很浅,但仍在呼吸,他深深喘了口气,随即垂首松懈下紧绷的心房。

  紊乱的心音平静后,四下很安静,唯有烛火燃烧的声响凄清地陪伴寂夜,芍药浓郁的香气,顺着窗櫺的细缝渗透进来。

  叶行远复而抬首,熟悉的香气干扰着他的心房,他怔忡地瞧着眼前的睡脸。

  长长的睫毛,覆盖了那双曾经令他心慌的明眸,粉色的指尖,在过亮的烛光照耀下,看来有些粗糙,他执起她的手,不舍地看着上头因操持园务而造成的风霜,随后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面庞上,感受那份特别的抚触。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在她熟睡时看她了,自她把他种下后,他便控制不了自己那个每每趁他入睡后便偷溜出窍的元神,它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无音的身边,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元神对她做过什么事,他无力阻止,也……不怎么想阻止。

  她的心思,他多少懂一些,会推拒她,并非是因无心,然而总会在夜梦里离窍来见她,也并非他刻意,但隔着一场梦境与她相见,却是最安全的距离,在这距离内,他才有办法允许自己放纵,毋需去担心天明后该如何面对她。

  放开她的手,指尖一如以往地在她的脸上游走,他总觉得烛光下的这张面容,似乎在久远前见过,却怎么也忆不起,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好像曾经出现在那段被他抛弃的记忆里……

  毫无心理准备地,无音在此时忽然睁开眼。

  叶行远的指尖停伫在她的脸庞上,被察觉的心虚感涌上了一身,在她清楚凝视的目光下,他的指尖不禁抖颤起来,在他能反应过来前,他的指尖已缓缓的撤离。

  没有人出声,一室的沉寂清晰可闻。

  此时,窗外夜深落雨,每一颗坠落的雨滴,仿佛都在他的心版上回响。

  自纠扰的梦中走开的无音,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她的眼眶仍是湿润的,目光静静地停止在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上,想起梦中那些人的棍棒挥打得多么落力,孤立无援的他默不作声的承挨着被爱人背叛的痛楚,再忆起那名他爱过的女子是如何弃他走开,以及他是如何带着一颗被踩碎的心离开人间时,她的心有如针椎般地痛。

  被他拒绝过的她,明明早就该抽身事外的,为什么还要让她窥见他的过往呢?又为何要让她明白他犹豫的起点在哪里?她不想知道的。

  所有对他暗藏的怨怼,在见着他流下的那两滴泪后,顷刻间不见了,只是那份只能窝藏在一角的心酸,仍像个不肯离去的噩梦时时来到她的面前。他怎能明白,她有多么羡慕能得到他浓情的那名女子?当他因绝望而失去再次爱人的勇气时,他又怎会知道,她也跟着深受其害,也因此想爱而不敢爱?

  她也想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梦境,好让她脱离旁观者的身分,但这个她所捏塑的梦,梦门不开,她走不进去,而他那片封锁的世界,她也无缘走进里头,他始终走不出他的心结,总是临崖勒马,她的自尊委地不要紧,可他们两人却总是往前走一步,跟着又往后退两步,走走停停间,她愈来愈迷惘,这般的追逐,她到底想图个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可是她就是无法自他的身边走开。

  叶行远俯首深深看向她,那双明媚的眼眸如张网,牢牢地网获他,起先他仍如离水的鱼儿,在网中跳跃挣扎,不过许久,那些亟欲脱逃的意念,全都失去了动静。

  胸膛里微弱的心跳忽然急切了起来。

  娇小玲珑的她躺在洁白的被褥中,似绸的青丝摊展开来,宛如出岫的云朵,烛焰因风摇晃,眼下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容,闪烁不明,但那双眼仍是带着同样的试探、同样的情意,正似那时午后雨幕中承受过亲吻的她。

  视线顺着她的脸庞往下游移,来到她微露在领外的颈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毫不犹豫地拉下衣领,露出脆弱的颈项要他吸取生气,只为了能让他活下去……

  “这次不逃走了吗?”她轻扯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滑行而过。

  抗拒不了的牵引拉扯着他,深受感动的他俯下身子,过了许久后,他将回答递至她的唇边。

  “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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