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早在安亲班集合开始,骑自行车一路从淡水骑到关渡,探访关渡自然公园,野餐,餐后继续骑车,参观十三行博物馆,再往回骑到淡水渔人码头。
长达十几公里的车程,小鬼们竟然丝毫不显疲态,从头到尾又叫又笑,转过来冲过去,几次擦撞到他,把他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撞得一阵踉跄歪斜。
最惨的是,他还必须负起照顾安安的责任,在闪躲冲锋陷阵的小鬼们的时候,还得注意别让后面坐在儿童座的小男孩受到一丁点儿损伤。
他很清楚,哪怕只是一丝小小的擦伤,沈静对他那仅存的一点敬意都会荡然无存。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够糟了,他当然不敢冒险再让她有机会扣分。
所以更累。
明明已经累到极点,还要装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潇洒,明明不耐烦到只想咆哮一顿,还得挂上最迷人的笑容。
偏偏他身后那个才六岁的小男孩,似乎看出了他硬是要装英雄的弱点,刻意欺负他。
他会用力扯他头发,胖胖的小腿一次次偷偷地踢他,还老是要用那软嫩的童音一遍遍地对他强调,静静老师有多疼安安,总有一天会变成安安的妈妈。
什么都能忍,就是这句话,孟霆禹决定自己非反驳不可。
「你叫你爸爸死了这条心,静不会答应嫁给他的。」
「为什么?」
「因为静是我女朋友,她要嫁的人是我。」
「她才不会嫁给你呢!」小男孩愤怒地尖叫。「静静老师最喜欢安安了,她一定会变成我妈妈。」
「她不会。」
「会!」
「不会。」
「我说会就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两只雄性动物,一大一小,一面骑自行车,一面进行一场冗长的、毫无意义的,也显不出任何智慧的辩论。
「你是坏蛋,我讨厌你!」辩到后来,安安终于忍不住了,惊声尖叫,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槌孟霆禹的后背。「放我下来!我不要坐你的车了!」
「别乱动!」孟霆禹叱喝小男孩,尽力在他的攻击下,维持平衡。「你会害我们两个都摔下去。」
「你放我下来!坏人,你是坏人,我叫我爸爸来揍你!」安安威胁,胖胖的小手勒住孟霆禹颈子,用力掐。
「嘿!」孟霆禹一下措手不及,双手一歪,脚踏车霎时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他连忙伸长腿,紧急煞车。
「抓好了!」他嘶吼,手臂让一旁突出的树枝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疼痛尖锐地袭来,他却还是紧紧地握住把手不放,怕自己一松手,小男孩会跟着摔倒落地。
好不容易,车子总算稳稳地煞住了,他停好车,还来不及展臂将小男孩抱下来,只见沈静苍白着脸冲过来。
「安安、安安!」她慌乱地喊,慌乱地将小男孩抱下车,检查他全身上下。「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
「静静老师!」安安惊魂甫定,整个人躲在沈静怀里,抓住他不放。
「是不是哪里痛?快告诉老师!」
「没有,我不痛。」
「真的不痛吗?」沈静还是很紧张。「有没有哪里受伤?」
安安摇头。
沈静目光再度梭巡过小男孩全身上下,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放下悬在胸口的大石,呼吸恢复顺畅的同时,对孟霆禹的愤怒旋即涌上。
她站起身,将安安交给随后赶上来的方老师,叮咛几句后,才转向一旁的孟霆禹。
「你搞什么?」她蹙眉,神情冷若冰霜。「你差点弄伤安安了!连个小孩你也照顾不好吗?」
孟霆禹没答腔,不知道该说什么,伤口上的肌肉一下下地抽搐着。
「幸亏安安没事,如果他有个什么万一,你要我怎么向他爸爸交代?」她继续责备他。
他无言,默默望着她灼烧着怒火的明眸。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气恼?真的只是纯粹担心小男孩吗?还是,在意着小男孩的父亲?
「你很喜欢他吗?」沙哑的嗓音,在他猝不及防时冲出口。
她愣了愣。「什么?」
「你很喜欢那个男人吗?」
「谁?」
「安安的爸爸!」他懊恼地提高音量,醋意在陶臆间翻腾。
她倒抽口气。「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个男人有哪里好?他有个小孩啊!你以为当人家的后母很简单吗?安安会永远拿你跟他的亲生母亲比较!」
孟霆禹,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昏乱地想,试图阻止自己的口不择言,话语却像架好的机关枪,连珠发射。
「而且我说那男人肯定哪里有问题!不然他老婆为什么要跟他离婚?我告诉你,离过婚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胡乱地咆哮,感觉手臂上的伤口剧烈地扯疼。
或许是因为太痛了,痛到他失去理智,无法控制自己……
「他没有离婚。」在一团混沌中,他听见她清冷的嗓音。「他老婆去世了。」
他陡地一震,定定神,望向沈静。
她也正看着他,眸光的温度,是极地般的冷,他心一沈。
「安安的妈妈,是因为难产死去的,所以安安从来没有见过亲生母亲,而这也是他爸爸最大的遗憾。」她缓缓地说,字字句句都冻凝,在他心里掷下冰雹。
孟霆禹哑然,浓浓的懊悔攫住他。
「顺便告诉你一句,我的确很喜欢安安的爸爸,但我从没想过跟他交往,我只把他当朋友。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她讥诮地微弯唇,意味深长地瞪他一眼后,翩然旋身。
看着她盈盈离去的背影,他忽然难以言喻地惊慌,有种奇怪的预感,若是就这样让她走了,他永远没机会再接近她。
他追上去,扯住她臂膀。
「静,你等一等!」
她凝住身子,却没回头。
「你听我说,我很抱歉。」他懊恼地语音颤抖。「真的,我向你道歉。」
「你不必跟我道歉。」她冷冷地想甩开他的手。
他执住不放。「你听我说,静——」
「你放开我!」玉手不悦地抓住他手臂,想用力扯下,不意却触及一团奇异的湿黏。
他倏地低喘一声,她则是愕然回眸。
那团湿黏,原来是血。
她屏息,心跳停止。「你受伤了?」她惶然低语,看着他手臂上那一道长长的、深深的伤口。
「我没事。」他摇摇头,根本顾不得手上的伤。「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啊?」她打断他,又气又急。「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要快点消毒啊,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这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
「什么小伤?不准你乱动了,你会弄痛自己的!」她厉声制止他。
他愕然。
她没理会他震惊的表情,拉着他找到路边的水龙头,替他洗净了伤口,然后卸下腰间的丝巾,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
他困扰地看着她温柔的举动,心跳狂野。
这个命令他不许乱动的女人,这个带着坚毅眼神替他包扎伤口的女人,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原本他预期回台湾找到的,是一个等待他解救的小可怜,她也许会哭倒在他怀里,哀怨地数落他的薄幸,他也准备好接受她的任何指责与怒骂,可他没料到,她既不哭也不怨,还变得如此强悍。
她包好伤口,扬起眸。「暂时止住血了,不过还是要去看一下医生比较好,这附近有诊所,你一个人去应该没问题吧?」她柔声问,唇畔浅抿着笑。
他恍惚地看着她。
她怎能前一刻还对他冷冰冰的,后一刻又送给他如此温婉的笑容?他简直无所适从。
「我要你……陪我去。」他喃喃低语。
「什么?」她一怔。
「陪我去看医生。」孟霆禹重复,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彷佛自己是一个任性的小男孩,正吵着要妈妈疼。
这太丢脸了。他赧然地想,俊颊也窘迫地微微发热,但凝定沈静的湛眸,仍是固执。
她深深地望他,澄透的眼好似看穿了他所有不堪的心思。
他顿时狼狈。
她却只是微微一笑——
「好吧,但要把孩子们都送回家后,我才能陪你去。」
第七章
「所以你就真的把那些孩子都送回去后,才陪他去医院?」
隔天下午,魏元朗特地开车来淡水拜访沈静,在午后阳光慵懒的照拂下,两人闲闲地散步在真理大学的校园里。
得知孟霆禹强硬地跟着安亲班出游,魏元朗又是好笑,又是惊异,追问沈静当时情况。
沈静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简略说了。
「他真的就那样乖乖等你吗?」魏元朗扬眉,满脸不可思议。
沈静轻轻颔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吃惊的表情。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变化多端,良久,他摇摇头,感叹似地吐落一句评语。「你真的挺狠的,沈静。」
她一愣。「我狠?」
「你不觉得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霆禹一定很受伤吧?」星眸含笑。「不只是手,这里更受伤。」拇指比了比左胸口。
沈静意会他的动作,眸光一闪,却没说什么,微微别过脸,拂拢耳畔一绺不听话的乱发。
「你没问他为什么会受伤吗?」魏元朗追问。
她摇头。
「你不关心?」
「不必问。」她淡淡地说。「我猜得出来他为什么会受伤。」
「一定是为了保护那个小孩,拚命想稳住车子,才会让路边的树枝给割伤了吧?」魏元朗分析孟霆禹受伤的原因,如亲眼所见。
沈静默然。
魏元朗观察她在阳光掩映下,显得娇美却又神秘的侧脸。「你都没问问怎么回事吗?」
「我后来问过安安了。」她轻声说,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起伏。「安安告诉我,是因为他们两个吵架,安安很生气,用力掐霆禹的脖子,才会发生意外。安安跟我道歉,说他不应该害霆禹受伤。」
「然后呢?」
然后?沈静回眸,扬眉。
魏元朗笑着迎视那双略带疑问的明眸。「然后你就这么听听就算了?没跟霆禹说什么?」
「我要跟他说什么?」她装傻,心下却早已了悟魏元朗的暗示,耳壳隐隐地温热。
「你没跟他道个歉,说自己不应该责备他没照顾好安安?你不会不晓得吧?你那么紧张安安有没有受伤,却对真正受伤的他不闻不问,甚至还责骂他,他心里会有多难过。」
「瞧你把他说得像个孩子似的。」耳壳的暖流,缓缓窜上粉颊。「他是个大男人了,能照顾自己。」
「我倒觉得在你面前,他像个孩子。」魏元朗慢条斯理地评论。
沈静神智一凛,心湖悄悄地泛开一圈圈涟漪,表面却仍是淡淡的,似是不以为然。
魏元朗深深地望她。「沈静,你在惩罚霆禹吗?」
「我惩罚他?」心湖翻起小浪。「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的事,足够让霆禹明白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安亲班那些孩子,显然你比较关心孩子们。」
「那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纯粹自然还是存心的?如果你不是有意惩罚他,故意让他以为你对他不关心,那么——」魏元朗意味深长地顿住。
沈静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也被他悬在半空中。「怎样?」
「我会说霆禹真可怜。」
「可怜?」她怔住。「霆禹?」
那么一个事业有成、走路有风的大男人,可怜?沈静颦眉。
魏元朗没解释,两人穿出真理大学的后门,沿着斜坡上行,来到沈静的母校淡江中学,进了寻根园。
沈静点了一杯卡布其诺,魏元朗点美式咖啡。
因为是假日,咖啡馆里更显幽静,阳光在窗格上优雅地跳舞,窗台上的仙人掌努力伸展尖刺,期盼能抓到那美丽的光。
沈静探出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那小小的尖刺。
「我满喜欢霆禹的。」饮一口黑咖啡后,魏元朗不疾不徐地扬声。
沈静没答腔,继续逗弄着仙人掌。
「虽然我对他认识不深,也没见过几次面,但你知道,我们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或许要天天腻在一起才能成为手帕交,男人只要几杯酒就知道对方能不能做知己了。」
沈静微弯唇。「所以说,你们是酒肉朋友?」
「我不喜欢喝酒,不过若是陪霆禹喝的话,我愿意。」魏元朗恰然地说,不介意沈静的调侃。
「你这么看重他?」
「他够真。」魏元朗微笑。「至少在我面前,我感觉不到商场上那些尔虞我诈。」
沈静收回戏玩的手指,捧起咖啡杯,啜饮一口。「如果霆禹在你面前很真,那也是因为你这人天生就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她凝睇他,秋水剪成的瞳神温柔而清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好像只要碰到你就自动投降了。」
「那你怎么不投降?」
「我?」
「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最难猜的一个,我实在很难弄懂你在想什么。」魏元朗半真半假地叹息。
沈静只是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你知道霆禹在美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他忽然问。
她耸耸肩。「我有必要知道吗?」
「他日以继夜,不停地工作。」
「可想而知。」她嘲讽地弯唇。
「他很少休息,应该说,他没办法休息。」
「因为太急着想要功成名就了吗?」声嗓长出刺,如同窗台上的仙人掌。
「因为失眠。」
「失眠?」
「谭昱告诉我,霆禹有严重的失眠困扰,最近这两年甚至严重到必须去看心理医生。」
「霆禹看……心理医生?」沈静怔然,方才还茂密长在嗓音里的刺,此刻已全然缩回。
「谭昱猜想,是因为你。」
「因为我?」心跳,忽然奔腾起来,一下下擂击着胸口。
魏元朗注视她,似乎也察觉她有些微动摇,湛眸闪过一抹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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