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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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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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厢,左贤王的残部为骠骑军紧紧咬住,近乎全军覆没,汉军以五万之师,斩敌七万余,俘虏大小匈奴王三人及其他贵族将相共八十三人,一路追亡逐北,一直打到瀚海之滨。
年轻的骠骑将军在此举行了一个简单而特别的仪式,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此地在他之前,从未有汉骑能至,而在他之后两千年,后代所有农耕民族的将领,无不把这草原上的封山祭地视为军人的最高荣誉,而那一刻,霍骠骑只有二十二岁。
李敢看着骠骑将军面无表情的封禅狼居胥山,心中不由就在想,人都说骠骑将军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恐怕和大将军已是面和心不和。大将军和他是舅甥,如今生死未卜,他竟在此封禅以示军威,冷漠如此。也对,大将军有意与他交换阵地,错过了大单于那样的对手,他自然恼火。

漠北大战的胜利,堪称汉代历次对匈战争中一次登峰造极的大胜,卫霍基本消灭了匈奴所有有生力量,此后十年,匈奴不敢越阴山一步,而漠南再无匈奴王庭。伊稚邪与赵信自汉军右翼的漏洞突围后,因畏惧骠骑军合围,转向西北逃遁,直到十余天后,才与其部落重会,期间,其部下几乎已自立为王。
然而汉军却也付出了绝大的代价,因匈奴沿路在水源处埋下感染瘟疫的牛马,汉军人马均多染疫病,仅军马一项,出塞时有十四万骑,归来仅得三万,连主帅卫青的坐骑亦埋骨塞外。更惜乎,老将李广再次迷路失期,其与赵食其所率的右翼,未能在指定时间对匈奴合围,间接导致了单于脱逃,一直到卫青火烧赵信城归来,这队人马方归队。班师途中,李广自刎以谢,全军识与不识,闻讯无不痛哭。而骠骑追敌太远,两军一度消息断绝,后虽有鸿翎捷报相互道喜,却依旧谣言不绝,因军中多疫病,甚至有传言道,骠骑将军亦已染疫身亡。

元狩四年夏末,远征至瀚海的骠骑军终于在雁门与等待他们的大军会师,同袍相见,欢笑悲喜,难以言状。
霍去病跳下马,一身征尘便径直走进卫青的暂居之所,边关的月色苍凉,卫青正低头踱步,他独自一人,面上便无丝毫欢颜,眉头深锁,似乎正苦苦思索些什么。两人目光一碰,俱是微微一震,虽只分别了一夏,然经此恶战,形同死别,直到此刻重见,方知对方确实仍在人间。看见他,卫青的眉头松了些,无言的大步上前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似乎想笑却到底没笑出来,霍去病亦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惨胜如败,两人对视一眼,这四个字几乎同时浮现在彼此心中,举全国之兵,穷一国之力,却,只差那么一点,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久久,霍去病只听卫青有些痛苦的低声道:“二十年内,汉匈必定还有大战。”

十四,两姓

元狩四年秋,漠北大捷后,两路大军会师雁门凯旋而归,沿途百官相贺,夹道百姓相迎,天下无不为这一场登峰造极的胜利而欢天喜地。然而,这一秋对卫霍而言,却实为多事之秋。
自这一战,年轻的骠骑将军以封狼山之功,与大将军并肩,两人自始被正式并称为大汉双璧。双璧军中齐名,但在朝堂上,却是一个如日中天,另一个则渐渐日薄西山。
两军归来,汉天子刘彻论功行赏,他设大司马一职掌天下兵权,位同丞相,命卫霍两人并列此职,虽强调两位大司马秩禄相同,仿佛不分轩轾,却亦是将多年来一直由卫青全权调度的兵权分到了霍去病手上。此外,卫霍两部虽同样得胜归来,赏罚却是迥异,刘彻再以五千八百户益封他的骠骑将军,霍部下各将官亦有多人封侯受赏。而卫部,大将军本人未得益封外,其部下也皆未有封侯者。
如此一来,不少人都觉得,大将军的仕途,恐怕已在这漠北一战中为他一手教养的外甥亲自结束了。很快,便有些荒谬的传言不胫而走,道是陛下在战后独召大将军,痛斥他放走匈奴单于,累死李老将军,而大将军无言以对,唯反复顿首曰“臣罪当诛”而已。甚至有人说,陛下如此发作,实是骠骑将军忿恨大将军设计与他临阵易地,让他错过了匈奴单于这样的对手,背后向陛下告了刁状云云。
种种说法传出去,也不免有人疑惑,道是骠骑将军虽素性狂傲,目中无人,但大将军这个舅舅在他是亦师亦友,地位极其特殊,这多年的情份,人前人后,骠骑将军对大将军总份外敬重。而大将军向来不重权势,这些年越发宠辱不惊,他又最看重这个外甥,断然不会与他相争。这样两个人,昔日何等亲厚,同心协力的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如何就能一夕成仇?
但亦有人嗤之以鼻,道是情份算得什么?如今的骠骑将军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还用把这个与他争功的舅父放在眼里?莫忘了那骠骑将军姓霍不姓卫,他昔日与卫家有怎样的渊源都好,只看他二下河西以来,拜访生父,接回异母同姓的弟弟,辞卫家公主,一系列的动作,何尝不是与卫家不动声色的划开界限?
更有人感叹,道是骠骑将军看似率性而为,其实心思周密,昔日骠骑横空出世,一方面为陛下的军事部署提供了另一个选择,不必过度依靠大将军一人,另一方面,对卫家而言,也分去了外界对这卫氏一族的瞩目,是以无论陛下还是卫家,都会乐见其成。而如今的骠骑,战功显赫如此,他自己的存在已足以构成一种新的威胁,乃至此刻,以骠骑的聪明,岂能不借这个机会与卫氏疏远,以向陛下表明心迹。
有心人更点出,卫霍两姓关系正值微妙之际,陛下却如此明显的尊霍抑卫,恐怕是太子危矣。众所周知,卫皇后失宠已久,而陛下总觉太子的性情太软,子不肖父,一路维持着这太子之位的,实际上是他的舅父大将军卫青,他,才是那霸了天下的卫氏一族真正的保护神。若大将军失势,第一个危及到的就是太子,即使大将军自己不重权势,有卫氏在,便容不得有人挑战他的地位。就算大将军淡泊,早有思退之心,有卫氏拖累他,他又能往哪里退?纵然卫霍尚存旧谊,他们身边之人,也容不得他们不斗个高低。
奈何,历朝历代,总有这样的人,不做任何事,不担任何责任,只把自己放在裁判的位置上,只评论他人的功过,因此也少有什么错失,而这其中的许多人,竟也就如此一直安然笑到最后。
种种揣测,皆无从证实,两个当事人的态度就格外引人注目。大将军卫青本人自漠北回来后,便一直称病,不多上朝,亦很少出现在军中,一切大司马职责内的事务,皆由骠骑将军独断专行。最令人侧目的是,许多卫青的旧部因无封赏一一转投到了霍去病门下,对此,卫青没说一句话,霍去病虽不鼓励,却也未加拒绝,但有来者皆安置妥当。这一下三人成虎,卫霍反目之说就传得更广了。
各方势力亦越发暗流汹涌,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要杀了他!”
大将军的亲兵一愣之下,皆齐声怒喝冲了上去,把手持利刃踉跄跌倒的李敢七手八脚的按在地上,眼尖的人已看到,地上有血,是大将军的血。事发突然,关内侯一早单人求见,道是奉了骠骑将军口令前来,他本是骠骑部下,谁也不曾多想,谁知他竟是来行刺的!卫青这些亲兵都是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眼见大将军竟在自己眼皮底下遭人暗算,均是恼火之至,也就顾不上什么关内侯不关内侯,诺大的拳头便要朝李敢脸上招呼,却被卫青一声喝住。
李敢惨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很痛快的看着血从那人用力按着的伤口中仍不断流出来。可惜,自己已挨得这么近,竟还是不能得手,反被他一掌震倒就擒,不过,从手上的感觉也告诉他,那人伤得必定不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李敢此刻念及老父的音容笑貌,凭着一股血气,只恨不得将目光亦化作双剑,再狠狠的扎过去。
他便这样用力仰起头,想看看那人狼狈的神色,期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怯懦,一丝恐惧,又或许,他会反复和自己解释,狡辩老父之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遗憾云云。然而,这位和柔少威的大将军始终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脸上不见喜怒,既无惊怒亦无愧疚,可以说没有任何表情,亦没有说一句话,既不问他因何而来,也根本不做任何解释。那个心平气和的神情,李敢不懂,他一生不能懂,为什么这个杀人凶手,到了这一刻,竟还能如此问心无愧,李敢始终嘶声而笑,但笑声却不由渐渐的低了下去。最终,卫青看他不笑了,只道:“你走吧,下次来找我报仇,不要用骠骑将军的名号。”说到这里,他方微微皱眉,加重了语气道:“今日之事,谁都不准传出去!”

夜寂无声,郊外一座外表平平无奇的庄园前,一辆车停了下来,星光照在来者脸上,却正是当朝丞相李蔡。他在门前轻轻一叩,门随即无声无息的一开,一个仆人向李蔡一礼,低声道:“主人已等待大人多时了。”李蔡点点头,只随那人渐渐深入,来到后堂中。仆人无声的在室外止步,李蔡似已来过多次,自己极熟悉的向内走去,却听内间一人笑道:“大人来得好迟,想必是功成了?”
室内灯光幽暗,装饰华丽无比,一座罕见的琉璃屏风后坐着个冶服少年,正自斟自饮,却是当今天子宠妃的弟弟李广利。李蔡闻声从灯下看去,李广利和他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姐姐生得极象,只五官身形,皆化女子的柔美为刚健,算个罕见的美男子,兼少年尚武,与他那如美妇人似的兄长不同,并无女相,唯在李蔡这种曾行武出身的战将眼中,不知何故,总觉得此人哪里少了点个性,相较之下,反倒是他那弱不禁风的姐姐还更有气魄。只李蔡此刻神乱,无心诽议,便只微微苦笑道:“不成功。”
“卫大将军可说了什么?”
“他只说,下次来,不要用骠骑将军的名号。”
李广利闻言并不说话,缓缓喝了口酒,似乎意态悠闲,偏李蔡眼尖,看到他的手分明一颤,心下更存轻视之意,脸上却丝毫不露。他以丞相之尊,和这样外强中干的外戚结盟,实属无奈。如今朝中势力最盛的,莫过骠骑将军,只那人往日就极难结交,如今卫、李两家有了这么一重恩怨,他虽姓霍,毕竟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助自己和他舅舅做对,这样下来,也就只有李夫人这一系的力量方为同道。而李夫人亦深知,要在未央宫中立足,必需背后有军功相助,正极力为她那兄弟找寻带兵的机会。是以,双方也是一拍即合。
当初是李广利建言,要李蔡激李敢行刺卫青,两人原也不指望李敢定能成功,所取者,无非李敢隶属骠骑一部,此刻陛下仰霍抑卫正是敏感之际,若能激起卫氏和霍氏这两姓间的矛盾,斗个两败俱伤,两个李家就有了新的机会,正所谓一箭双雕。至于李敢,一来李蔡并不怎么把这个勇而无谋的侄子看在眼里,牺牲也就牺牲了,二来,李敢为父复仇,有充分的理由,陛下即使要怪罪,最多也只罪在李敢一人而已。是以,李蔡才教李敢假传骠骑的口信,而那一厢,李广利也应允,一旦事成,会嫁一个李夫人的外甥女与李蔡之子。不想,那卫青骤经此变,竟还清醒至此,李广利忽然就想到他姐姐的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道:“卫、霍,到底还是一家。”

长安乌云密布,雨未至,呼啸的劲风中已有些轰隆的闷雷,街上已没有什么行人,卫青正独自在书房中踱步,闻声向窗外看了一眼,不经意就皱了皱眉,算算日子,去病大致就在这两天回来,正赶上这场大雨。
大军归来后,霍去病一直忙得厉害,在长安的日子不过十之一二,一来是大司马这职务本就不是闲职,二来却也是陛下的安排。卫青这次倒是大致明白那位九五之尊的心理,自己当初和去病阵前那出戏,原是为了机密灵活,未曾把真正用意报告陛下,但陛下必是看出来了,只不讲。如今尊霍也罢,抑卫也好,其实都是惩戒,自漠南以来,陛下企图在自己和去病间取个平衡,如今,陛下似已不愿去病再和卫家牵扯太深,偏又出了李敢这件事。
念及霍去病,卫青就不由想得很深,兼有些没来由的心神不宁。他已一连数日借口清理兵书在书房独宿,李敢那剑虽刺得深些,对他这征战一生的将军而言,到底不过是皮外伤,他自己略绷着些,家人也看不出。所幸那日平阳恰好在宫里,一来不曾吓到她,二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声张出去的可能性就越小。事发那天,霍去病不在长安,然而,卫青心里明白,这事他瞒得过旁人,却必定瞒不过这个人,他也非常清楚,去病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这事他已想了几日,却始终没想出一个恰当的说法。
天色越来越暗,卫青看着那黑压压的密云,微微苦笑了一下,近来这些事,去病不欲自己烦心便一概不提,但自己如何看不出他近来有些心事。他出去的那天,自己策马送了一程,原想宽慰他两句,却给他言笑晏晏的岔开了话题,也没说什么朝政,倒是相约回来一起去西山打猎。两人分手时都高高兴兴,不想却又有这么糟心的事等着他。
不知为什么,卫青这次总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象是有什么他明知道却说不清的事,正无法阻挡般的发生着,从李敢突然拔剑向他冲过来的那刻就是如此,到了这一刻,更是越来越是强烈。他一生征战,早就习惯了危险,早已准备好面对突然的死亡,对朝堂上的风云莫测也越来越平静,可他从未象此刻这样“怕”过什么,仿佛一旦错过,就是终生之恨。卫青眸光微冷,他总觉得,这剑刺的是他,指的却是去病……
“舅父!”
书斋外忽然闯进一人,卫青闻声转身,却是霍光,他在这种天气傍晚独自至此,卫青心中陡然一沉,脱口道:“你哥哥怎么了?”
霍光面色苍白异常,神态却还镇静,他小大人似的前行两步,忽然在卫青面前一跪,极简练的道:“舅父,兄长知道了!”
卫青一愣,却见平阳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门口,一脸惊疑,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他一时顾不得解释,转身就往外走!
两府的距离并不太近,卫青却来得很快。骠骑府门口黑着灯,或许是霍光出门时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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