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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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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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酒过三巡,李蔡便上来向卫青低声致意,道是席后还有话单独与两位讲,卫青允了,霍去病只得似笑非笑的陪他坐在那里。
席后,人都散尽了,李家又延客到了后堂,在座除了卫霍,只有李广、李蔡、李敢以及尚未成年的李陵。卫青正想动问究竟何事,却被李广一伸手拦住了,李广今日喝多了,脸上有些红,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起身抱拳一躬道:“大将军,老夫今日有一事相求!”
卫青一生几乎没为他自己求过什么,然他也知道,求人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是向来不会让人难堪的,当下起身还礼,温言道:“老将军言重。”
李广却摆摆手道:“老夫老了,今生封侯无望,来日亦无多,三个儿子如今只剩李敢一个,老夫今日斗胆,想将他托付,托付给大将军,让他下次从骠骑将军出征吧。”
他这话,卫霍虽猜到几分,却也颇感意外,毕竟李广自己这些年在卫青帐下,总有些屈就不得志的样子,想不到会如此郑重以子孙相托。李家几人也是一怔,原先是商量好的,如今骠骑将军势盛,随他出征的,陛下无不格外嘉奖,故此想让李敢进他的骠骑军。也不知李广是怎么想的,话到嘴边,竟生生转托给了大将军。原他一开口,李敢便即上前欲拜霍去病,唯其听到后半句,犹豫了一下,方拜在卫青面前。
李蔡也觉他说得不好,忙看了看卫霍,他是几人中最擅察言观色的,却见两人都是一愣,之后卫青神色一肃,霍去病却双目微微一眯,似有些不悦,却因卫青极快的扫了他一眼,立刻克制住了。
也就是这么一瞬,卫青已上前双手扶起下拜的李敢,道:“老将军言重,卫青自当从命。”他点头了,霍去病心中不快,亦无二话。
李广却未留意众人的神情,见两人都允了,心下大慰,便又指了指李陵道:“这是我长子的遗腹子,将来也是要从军的,我想将他托付给骠骑将军。”
卫青觉得他语中愈有托孤之意,心下更是不忍,便目视霍去病,霍去病当着他不便发作,便只道:“从命。”
从李家出来,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些,夜静更深,两人便并驾缓缓而行,卫青明白霍去病因何不快,便劝道:“李老将军没有别的意思,他若不是为子孙,岂能这样向你低头,你回去有空便把这事办了。”
霍去病忍了半日,今日李家竟当着他的面慢待卫青,隔着大将军把李敢塞进他的骠骑军,实是犯了他的忌讳。唯霍去病看了眼卫青的表情,知道这人这事上必不与自己同心,定会要自己好生妥当对待李敢。他心下郁闷,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耳朵不好,就偏听偏视了。”
卫青果然横了他一眼,徐徐道:“这是什么话?哪天你……你舅舅的耳朵不好了,你也如此?”他原想说“你我老了”,偏月光雪影下只见霍去病一脸的年轻英气,总觉得这“老”字和他应没什么关系,便改了口。
霍去病却诧异道:“舅舅能比我大多少,等你耳朵聋了,我又能好到哪里?”
卫青被他说得一愣,转念想到自己和去病两个白胡子老头耳聋眼花互相打岔的情景,只觉十分的可笑,更兼这话他听了,不知何故就很高兴。他还在忍笑,偏霍去病又在旁一本正经的加了句道:“那时话岔得八匹马都拉不回”,卫青不由放声而笑。
霍去病见他笑得开怀,心里就舒服了些,趁他高兴忙又道:“这么晚了,明天又是休沐日,舅舅到我家住吧?我新近得了把好弓……”
卫青越发失笑,去病近来多了个毛病,时时找出各种借口,邀自己去他府上小住。今天是弓,前些日子是兵书、马具……也不知都是哪里寻来的,搞到自己现在隔三差五便带这些东西回去,连平阳都留意到了。
卫青原想叫他索性接了霍光一起去自己家,却忽然想到,自卫长公主和曹襄成亲后,平阳似乎越发的不待见去病,就这几日,去病就已极难得的在自己眼皮底下连吃了几次瘪。都是极小的事,卫青有心帮他解释两句,偏平阳的气性极大,他和去病便相顾一齐闭嘴了。一念至此,卫青也就答应了,霍去病自然得意。

两人聊到半夜方各自安寝不提,次日还一大早,卫青起身便想去看霍去病练剑,这原是两人每早的功课,自他把去病扫地出门,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他正寻思这点,霍去病就探了个头进来笑眯眯的道:“舅舅,一起去马市走走?”
这事对卫青而言,大是投其所好,唯那雪已下了一夜,此刻雪意犹浓。卫青略犹豫了一下,这天气太冷,霍光还在睡,留他一人在家不很妥,只霍去病兴致甚佳,拗不过他,两人便一起去了。
长安的马市是这十几年才真正热闹起来的,即使是这样的雪天,里里外外也到处是人。卫青喜欢马,更兼陪他逛的又是个真正的行家,他自己还不察觉,脸上便都是淡淡的笑容,霍去病见他果然眉目舒展,心中大是安慰。他一直觉得,卫青真正的风采只在千军万马中,一回长安,便极少能笑得如此刻一般轻快欢愉。他也不打扰卫青看马,只跟在身后。这地方他是从小随卫青来惯的,自己那时特别爱往马背上爬,周围的人没有不怕的,唯卫青什么也不说,总很放心的站在几步外,一脸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兼混杂着些得意的神气瞧着自己。想起当年那个笑如春风眸光灿烂的少年,再看看身边这人,霍去病心中忽然温软难言。
“去病?”
卫青见他突然安静,倒有些奇怪,他轻唤了一声,随手拍了拍霍去病肩上的雪花,见他稍有些恍惚,神色间却是少见的柔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却有些狼狈的红了脸,窘笑道:“舅舅说什么?”
“我问你哪匹好?”
卫青有点好笑,心知他大致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却不忍点破,只指着两人看了一半的两匹马相问。霍去病只草草扫了一眼道:“贵的那匹好些。”
他评得其实不错,只措辞惹得卫青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他一眼,贵的就是好的,这点上,去病真是陛下的好学生。
一路卫青陆续问了许多马的价格,偶尔也和马贩聊上几句各地马政饲料的行情,霍去病知道他的用意,便用心帮他一一默记。两人边看边评,倒是难得的写意。过了一阵,卫青忽在一匹小白马前面停了下来,细看了一阵,竟是很喜欢的样子。
霍去病这次略感意外,也多看了两眼那匹小马驹,骨架不错,眼睛很漂亮,只那性子,与其说是烈马,不如说是顽劣,就问价这会儿功夫,从头到尾不是甩缰绳,就是想把背上的鞍子挣下来,其他马都躲得它远远的,害得那马贩愁眉苦脸。霍去病微一沉吟,他今日邀卫青来这里,原意就想拣匹最好的马相赠,偏一路下来,骠骑将军看得上眼的,大将军总嫌太贵。这马性子虽差,倒是良驹的胚子,至于驯马,霍去病对卫青的手段深具信心,更难得这马卫青喜欢,霍去病便道:“我送舅舅这匹马。”
卫青微微颔首,眼睛仍看着小马,目光异样柔和,还伸手摸了摸它那雪白的颈毛,不知好歹的小马却是很警惕的一扬头,一鼻子不高兴。这下惹得霍去病皱眉扫了它一眼。换了河西的匈奴人,敢不跪下一片,那小马却只拉着一张长脸看着他,仍是一派桀骜不驯的神气。
卫青见他们一人一马对峙,眼中闪出一丝笑,他第一眼就觉得,这马的坏脾气和去病当年简直一般无二。这位大将军还未察,世上唯有他和身边那位处得太久,见了这脾气的便觉得投缘,反应已是大异于常人。
买是买了,两人未带亲兵,牵马自然是霍去病的差事,那小马似乎格外看他不顺眼,又是一阵挣扎,霍去病也没料到天下竟还有不怕他的马,冷着脸单手把那缰绳一握。卫青看他俩较劲,心中越感亲切,没错,当初去病见了自己就是这个模样,他忽然起了点罕见的坏心,想看看自己当年头大如斗的事,今日的去病要怎么料理。于是卫青也不说话,只在旁看霍去病驯马的热闹,果然骠骑将军诺大的威风,一时竟也镇不住一匹小马。卫青到底没忍住,嘴角向上弯了弯,见去病一脸狐疑的看过来,他心情好,一时未加深思,脱口笑道:“去病,你不觉得它和你很象吗?”

逛完马市,两人随意找了个小酒馆吃了点东西,菜是卫青叫的,照例把霍去病吃得一脸如临大敌,卫青见他表情精彩,心情愈佳,倒多吃了两碗。此刻雪也停了,太阳也从云层里爬了出来,卫青看看时辰,便道:“出去半日,也该回去看看霍光了。”
霍去病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忽然道:“舅舅打算叫它什么名字?”
卫青一时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这却也是个有趣的话题,他想了想,这马性子和去病一模一样,叫小冠军也很相宜,只他见霍去病双目闪亮,知道他必定也想好了,便微笑道:“你想到什么了?”
霍去病竟卖了个关子:“舅舅要依我起这名字才告诉你。”
卫青听他的语气,顿觉不妥,蓦的后悔自己怎么多此一问。他还没想好怎么措辞拒绝,霍去病便一笑抢着道:“不反对就是答应了,既是我送舅舅的,就叫木瓜好了。”
“投君以木瓜,报我以琼瑶”,这句子太出名,卫青这不读诗经的也不由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干咳了两声。霍去病是个言出必行的,自从自己病中他又说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果然就不再提一句这样的话,今日,倒是自己先失言了。

两人一马,还是回了霍家,一进门,霍光就冲上来撒花儿,央霍去病教他习剑,卫青看去病被他缠得手都不知哪里放,不由一笑。霍光是霍去病二战河西后带回来的异母弟弟,他比霍去病小得多,但生得极象,旁人看来直如十年前的霍去病,只卫青总觉不象,常说他性子文静得多。说也有趣,霍光初到时,大概是家人教导过,完全是一副循规守矩的小君子模样,平阳见了说他象卫青的外甥多过霍去病的弟弟。这几个月住下来,在外倒也不显,在霍去病这兄长面前却活泼了许多,而霍去病从前除了和卫青素来亲近外,对谁都有些冷,现在对这弟弟倒很像个兄长,卫青看了,就很舒服。
有卫青说项,霍去病只得去取练习用的木剑,他一走,霍光顿时跑到卫青面前,甜甜的叫了声“舅舅”致谢,卫青闻声却不由一愣。从宫里到宫外,卫青有若干外甥、外甥女,然而叫他“舅舅”的素来只有去病一个,或许是去病从小霸道的缘故,别的孩子从小太子刘据起素来只能称卫青“舅父”或“二舅”,如今的霍光若在去病面前也只敢叫他“舅父”。这事霍去病做得自然,卫青也一直视为理所当然,只要听到“舅舅”二字,他第一个想到的必是霍去病。然,方才霍光的声音和去病太过相似,卫青蓦的想起,几年前漠南那个让他极度不安的梦中,似乎也有人这样叫过他一声“舅舅”,那声音很象去病,他却知道不是的,只这一念,卫青忽觉胸中象有什么地方被堵住了似的,竟连一丝气也透不过来。
幸而,这也只是瞬间,连霍光都不曾察觉。片刻,霍去病也就回来了,兄弟二人便在雪地上习剑,卫青在一旁看。他初时还有些心不在焉,渐渐也就忘了那一瞬的不安,毕竟人在眼前,看了一阵,卫青却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去病的话虽少,剑的道理却解释得清楚。
霍光也是个聪明孩子,学得也用心。
可,就是惨不忍睹。
霍去病又耐着性子教了一阵,眼睛却不由看了看卫青,似有求助之意。卫青会意,却只微微摇了摇头。他知道去病不明白何以霍光学不会,去病自己是天才,当年他学剑,那是水到渠成,他不能够理解常人为什么就不懂。霍光是个聪明孩子,可用剑真的没天赋,很多东西,少了那一点要命的天赋,终身白首不能及,奈何!
最终,这剑学得虎头蛇尾,霍去病无奈之下,打发霍光洗澡去了。骠骑将军的弟弟竟不能剑,卫霍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灰头土脸,卫青见他沮丧,便安慰了几句,最后道:“也罢,不会谁都象你一样。”
霍去病也只好自我安慰道:“霍光比我乖得多了。”他又想了想,大概是把他自己小时种种壮举套在了霍光身上,也一阵头疼,发狠似的道:“依我的脾气,若有个外甥象我小时一样,必定一个窝心脚踢死!”
卫青被他恶狠狠的语气吓了一跳,顿生护短之意,心道,你也不错,再看看霍去病果然很好,不由得意,暗想,幸亏遇到你的是我。他虽未说出口,霍去病却如何不懂,他向来是个趁胜追击不知收敛的,当即便得寸进尺的扬眉道:“舅舅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被他忽然一问,正得意的卫青不知何故,就有点心虚。好吗?那时见到他就把脸板得刀都砍不进,不时跳着脚号称要和他绝交,家法挥舞了若干年,吓唬他的鬼故事瞎编了不知多少,饭里给他拌过黄莲,知道他要翻墙就连夜在墙下挖大坑,白天担心他成了纨绔,晚上梦见他做了长安一霸,真的好吗?
他正自疑,偏霍去病又一眼看到他心里,点头灿然道:“好!只有舅舅待我最好!”
好你还问这么多?那眼睛亮的,卫青顿时有点被逼供的感觉,下意识就想躲开这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霍去病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眼睛转了转,又迂回包抄了过来。
“舅舅知道我为什么小时候总是顽皮捣乱?”
这个问题却是好答的,卫青记得清楚,去病最初其实不怎么买他的帐,后来混熟了,一度很好,然后就突然非常顽皮起来,那几年的日子,卫青虽断没有踢死他的意思,可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感叹。他方才被霍去病逼问了半天,便不觉稍有促狭的微笑道:“自然是我前世不修欠了你。”
他难得开玩笑,霍去病似乎觉得很中听,顿时笑得双目一弯,目中大有要赖定他下辈子也欠下去的意思,卫青亦笑眯眯的看着这个他前世不修遇到的家伙,似乎考虑这辈子再干点坏事也不错。两人也不再说什么,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对方很好,只差没把三生一并算计上。半晌,霍去病已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初衷,却是卫青用目光相询,他想了想,拣了句能说的,稍自收敛了一下,方微微垂目笑道:“最初是想舅舅多陪我,所以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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