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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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南瓜的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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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群笑,「恭喜你。」
  一边走进会议室,一边又问:「对象可是比你小十岁的小伙子?」
  结球答:「我约会的对象从来不是有妇之夫,也不会到摇篮里去找玩伴。」
  令群喝声采,「有志气。」
  这个会一直开到八点,有一位同事腹如雷鸣,咕咕作响,会议才告结束。
  令群问,「可有时间陪我吃饭?」
  「一起吃寿司吧。」
  先来清酒,令群说:「人事部有一大叠欠单。」
  结球怔住。
  「原来王庇德欠债累累,他有没有向你借钱?」
  结球摇头。
  「他在你面前,还想维持一个好形象,他对你有所图。」
  结球喝闷酒。
  「他薪优,钱,到底花到什麽地方去了,还有,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麽?」
  结球放下酒杯,「这个酒有点酸。」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我可以看看他欠同事多少吗?」
  「那是公司的事,你没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傻了。」
  结球不出声。
  令群只吃一点点便放下筷子,叹一口气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这是诸葛亮自叹,她居然自比孔明,结球忍不住咧开嘴笑。
  令群把手放在她手上,「只有你敢笑我。」
  结球没有把手缩回来,隔一会,才用那只手去拿牙签。
  她处理得很好,尊重对方,维持距离,并且,十分明确地告诉对方,她的取向,她没有误导周令群。
  晚上,她取出那只蓝宝石指环,欣赏半晌,戒指内侧,有那间著名珠宝店的印鉴。
  第二天一早,她亲自到珠宝店去。
  店员迎上来,接过戒指,用放大镜看过,说道:「林小姐,我查一查才能知道购买地点。」
  他进去才十分钟就出来了,「是本年九月在伦敦购买。」
  结球点点头。
  「圣诞节及新年将至,林小姐可是想调校指环尺寸?」
  「不,」结球坦白地说:「我想把指环退回。」
  店员一怔,接著十分惋惜地说:「这种矢车菊蓝色大颗蓝宝石非常罕有呢。」
  「价值多少?」
  「标价十二万美元,一年来已经升值,我们或可原价收回,不少顾客叫我们找这种宝石。」
  九月出生的结球,生辰石正是蓝宝。
  「林小姐,指环且放在这里,我们发还收条给你。」
  结球点点头。
  出售後,应当可以偿还部份欠债。
  他带她到欧美旅游,从来由他付账,不管人家说什麽,结球觉得,他唯一企图,是想她知道他爱她。
  回到公司,助手说:「有一位太太在会客室等你。」她的声音里有忧虑。
  这会是谁?
  助手说下去:「上次一位太太来找邓倩明,大吵大闹,打烂了两块玻璃,结果邓倩明被开除了。」
  结球轻轻说:「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她走进会客室,看到方玉意。
  结球温和地招呼:「好吗,为什麽事先不打个电话给我?」
  方玉意低著头讪讪地笑。
  「有困难吗?」
  「我同那个人分开了。」
  结球几乎没冲口而出:那多好!但她立刻把话吞下嘴里,「啊」地一声。
  方玉意喃喃说:「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婚姻……」
  「孩子们呢?」
  「都归我,这次,死也要把他们带在身边。」
  「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产。」
  话是这麽说,可是一个中年妇女,没有职业,这一子一女也就是负资产。
  结球衷心问:「需要帮忙吗?」
  「林小姐,你真是好心人,不过我已与旧同事接头,我已回到保险业,我会自食其力。」
  结球不由得肃然起敬。
  她一见方玉意,就以为她上门来求借,原来不是,这倒叫结球汗颜。
  她说:「这样吧,我介绍同事替你买保险。」
  「求之不得,先谢过林小姐。」
  结球又问:「孩子们好吗?」
  「现在由一名保母照顾。」
  结球说:「我很替你高兴。」
  「林小姐,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有空尽管来找我。」
  「我不阻你时间了。」
  她瘦了一点,看上去少一分俗气,衣著仍然太花太过鲜明,但,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结球一路送她出去。
  她看到方玉意的衬裙露了出来,花边有点残旧,但是不要紧,收入上了轨道,一切都会改良。
  那个下午,结球鼓励每位同事购买人寿保险,她此刻是红人,同事们乐得买个人情,一下子有廿多三十人打电话给方玉意。
  上帝助自助者。
  秘书告诉她:「一位姚医生找你。」
  结球点点头。
  那年轻的女子忽然说:「林小姐,我也希望与医生约会。」
  结球意外,「也有很猥琐的医生。」
  「到底为数不多。」女孩感慨。
  「你要挑一个爱护你的好人,他的财产与职业均不重要。」
  「话是这麽说,但当这个好人没有能力置一头像样的家,又不能把子女送入国际学校之际,做妻子的难免信心全失。」
  「你希望子女进国际学校?」
  「是呀,将来往加美念大学。」她向往:「那就不必做小秘书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她赶著去听。
  接进来,又是姚医生,他说:「我是阿求。」
  「又有舞跳?」
  「晚上八时。」
  「在办公室大楼门口等。」
  「你有跳舞裙子吗?」
  「早就没有了。」
  「表妹借了我一件,六号,合身吗?」
  「耽会见。」
  进化到这个地步也好:看戏是一个男伴,跳舞又另外一名,谈天的不理其他事,吃喝找其他专家,生活,靠自己一双手。
  结球苦涩地笑了。
  她是那样想念旧人。
  忍不住坐下来,写电邮给思讯。
  「思讯,第一学期快要过去,功课如何,成绩表发下来没有,大假快要来临,你可想到我家小住?」
  没想到答覆来得那么快。
  思讯答:「圣诞人人回家,真不愿一个人留在宿舍,能回来实在大好,请寄飞机票给我,成绩中数学只得丙级,袁大哥正替我恶补。」
  小女孩语气中苦涩味渐减。
  八时正,结球下楼赴约,她看到挂在车内粉红色大蓬跳舞纱裙,不禁莞尔。
  她十多岁时也穿过类此云裳,裙裾还钉著亮片呢,一闪一闪,像眼泪一般。
  姚伟求问:「可要上楼换?」
  「嗯,」结球沉吟,「同事看到会取笑我,请你把车子驶到僻静处。」
  姚医生吓一跳,不敢出声。
  他把车子驶上山边停下,在倒後镜内看见结球把纱裙先套到肩膀上,然後脱下深灰色外套及白衬衫。
  结球处理得很巧妙,但是他眼快,闪电间他看到结球内衣一角,那是雪白的透明网纱,纯洁的诱惑,一层小小竖立花边刚巧在领口。
  他不该偷窥,可是他偏偏看了又看。
  他喉头乾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烧红,叫他尴尬。
  他是执业西医,什麽没有见过,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觉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脱出来,舌头伸老长,喘息不已。
  他几乎无地自容。
  只听得结球说:「换好了。」
  这是她少女时的惯技吧,做熟了的,自学校出来,告诉母亲去同学家温习功课,在车后座换上舞衣,玩几个钟头再算。
  他开不了口,双手还算镇静,把着驾驶盘,把车子驶到目的地。
  结球问:「谁的生日?」
  他没有回答,自该刹那开始,他决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还要更多。
  舞会主人庆祝结婚一周年。
  客人肆无忌惮地说:「哗,一年了,真不容易。」
  「没想到挨得到一年,伟大。」
  「还以为三个月就分手大吉。」
  结球知道她没来错地方。
  她与姚医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们站到露台透气。
  姚医生咳嗽一声,「你平日还有什么消遣?」
  结球没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乔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赛纳河风景。
  人总是忘不记第一次。
  她对他的印象不变,始终是那麽完好。
  这时,结球转过头来,轻轻答:「我是老木头,哪里有什麽消遣,不过,下次记得再叫我出来跳舞。」
  道别时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说:「明年再见。」
  那女郎笑著耸耸肩答:「希望。」
  这样豁达,倒也难得。
  姚伟求问:「开心吗?」
  结球点点头。
  「既年轻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广部副总经理,还有什麽理由不高兴?」
  结球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请送我回家。」
  到了门口,他大胆地问:「可以进去喝杯咖啡吗?」
  「改天吧。」
  他不敢勉强。
  能与她时时跳舞,已经够好。
  原来家里电话一直在响。
  结球取过听筒。
  是袁跃飞找她,「思讯圣诞前回来。」
  「是,我邀请她。」
  「为什么不让她到欧陆度假?」
  「太冷了,待春假吧,我们一行三人去巴黎。」
  「说得也是,我负责接飞机。」
  结球轻轻把纱衣脱掉,这才发觉外套及衬衫漏在医生的车厢里。
  她问:「你替思讯补算术?」
  「主要是代数与三角。」
  「你是专才?」
  「抱歉,八科全考甲级。」
  结球唏嘘,「思讯也算不幸中大幸了。」
  他问得很小心,「你心情好一点没有?」
  结球不出声,泪盈於睫。
  「还时时想起旧事?」
  她轻轻答:「每一天。」
  小袁叹口气,「结球你真难得。」
  她轻轻挂上电话。
  第二天,珠宝店经理通知她,蓝宝石指环已经售出。
  结球去到店里,只看到一张七万元支票。
  「咦。」
  经理同她说:「除却折旧率,还有,寄卖三七分账。」
  结球暗叫一声奸商。
  只得收了支票。
  她第一个问袁跃飞:「欠你多少?」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有钱存在我处。」
  「是吗。」小袁说了一个数目。
  「我卖掉了那枚指环。」
  「何必呢,留给思讯做纪念品也好。」他脑袋里只有那小女孩的福利。
  「她知道那不是给她的,骄傲的她未必接受。」
  「你很了解吧。」
  结球托袁跃飞到人事部去查欠单。
  小袁这样说:「大家都不打算计较。」
  「不,什把数目告诉我,真不等钱用,可集资买六合彩。」
  小袁报了一个数目。
  还欠二十多万,结球私人填了出来。
  「你没有这个义务。」
  「小袁,我也有份吃喝。」
  她的语气有点黑色幽默。
  这是真的,东方号快车、北海道温泉、阿斯本滑雪、那骚晒太阳……她全有份。
  这件事了结,她心略安。
  小袁同她说:「你瘦了许多,当心身体。」
  「你去安排点节目给思讯。」
  「打算请她去东京。」
  「呵,重头戏。」
  「还有,看看她功课进度。」
  他俩一起去接思讯飞机,抬头等半晌,有人大声唤他们,还不知道是谁,停睛一看,呆住。
  这不是思讯吗,雪白面孔,胖了,也高大不少,短短几个月,脱胎换骨似,她的气质全改变了,本来眉宇间一股怨怼之气,此刻完全消失,朝气勃勃。
  一个箭步过来,「阿姨,袁大哥。」
  他们一人一个拉住思讯的手。
  旁边有日本旅客怪羡慕,搭讪问:「女儿回来度假?」
  结球回过头去笑笑答:「是。」
  她从来不打算否认。
  在车上思讯一直说著留学生涯苦事乐事趣事,与结球少年时经历大同小异,原来世上人情世故一成不变,科技再发达,也对七情六欲毫无影响。
  他们二人一直聊到天亮。
  小袁在书房沙发上盹著,结球发觉这个王老五的袜子穿孔。
  清晨由思讯负责做早餐,头头是道,原来学校有烹饪课程。
  袁跃飞叫她把功课拿出来,不知怎地,忽然严厉地责备起来,思讯红著眼睛垂头默不作声。
  结球看不过眼,「这是干什麽,我最反对在饭桌上教训孩子,还吃不吃呢。」
  真的像一家人,慈母严父,虽然这对父母只比女儿大十多岁。
  只听得思讯说:「不,袁大哥说得对,我写报告是大不小心。」
  整个上午,他教她重写,态度认真,叫结球讶异。
  下午,才一起去订往东京飞机票。
  结球说:「两个人都走了,我怕周总不高兴。」
  「一年到头,总得松口气。」
  周令群知道了,问:「去何处?同谁去,又是那孩子?」
  结球点点头。
  「我对你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你会把这样复杂的关系处理得如此妥当。」
  结球陪笑。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这袁跃飞夹在当中干什麽?」
  结球的心一动。
  他是真的关心那小孩,人同人之间也有完全不谈利害的时候。
  下午,结球陪思讯去买衣物,也眷袁跃飞添了两打袜子。
  「同学们都偷偷开始化妆,有些假睫毛上面有闪粉。」
  结球轻轻问:「你觉得好看?」
  「不知多丑陋。」
  「你能分辨美丑叫我十分高兴,这叫做品味。」
  思讯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们两人坐下喝一杯咖啡。
  「思讯,反正回来了,可要见你母亲?」
  思讯的喜悦刹那间一扫而清,垂头不语。
  结球说:「她现在很争气,离开了那男人。」想起那股体臭及那对褐黄色的兽睛,结球仍然忍不住打冷战,「现在自力更生。」
  思讯不为所动。
  结球叹口气,「你长大了自然知道,大人也有他们的难处。」
  思讯完全变了,她强忍看一言不发。
  结球知道这是小女孩对她最高的尊重,觉得宽慰,思讯识得好歹,这已经足够。
  「她回到保险公司工作,生意很好,上个月开了五十多张单子,上司对她另眼相看。」
  思讯仍然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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