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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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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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一样,无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都来自十几万年前的非洲。而北京猿人早已如尼安德特人般灭绝,与现代中国人并没有亲缘关系。她的观点震惊了学术界,被定性为洋奴哲学、中国文明外来说翻版。她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北大学生告发她是苏修特务或美帝间谍,是帝国主义及社会帝国主义消灭中华民族的急先锋。母亲在被自己的学生殴打几小时后,爬到寒冬腊月的未名湖上,破冰溺水身亡——我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从冰冷的湖水中捞出来,像永不醒来的睡美人。

那一年,我十岁。

我独自离开了北京,偷偷爬上一列运货的火车,饿了三天三夜,撑到了西宁。几个月前,数千公里外的父亲,突然被调离了氢弹项目,奉最高统帅的指示,深入柴达木盆地的荒漠,参与名为“101工程”的神秘项目——这是父亲邮政信箱的编号。

在寒冷的高山与草原间,我沿路乞讨求生,几次饿得昏过去。一户蒙古族牧民救了我,他们不知道什么“101工程”,只知道在荒野彼端,常有解放牌卡车出入。我跟随着他们,沿着卡车深深的辙印,穿越只有藏羚羊的无人区,来到一片真正的不毛之地,传说中的永久性地堡。荷枪实弹的士兵将我抓到地下指挥部审问,这才见到了父亲。

他没认出我来,我却认出了他。当我说出他和妈妈的名字,他惊讶地把我抱在怀中——他不知道妈妈已经自杀了。

父亲温热的泪水打在我脸上,从此我就住在“101工程”基地。

这里距离核爆试验场最近,有一个警卫连,父亲是唯一的研究人员。荒漠里有大把空闲时间,父亲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于猎杀藏羚羊,他成为了我的老师,除了最擅长的数理化,还教授我语文、历史、地理。我在十二岁时,几乎已达到了物理学研究生的水平。父亲从不说他的研究内容,每到天黑就强迫我睡觉,而他钻进可以防御核辐射的实验室,一熬就是整个通宵。

有一次,父亲破例允许我参与观察一次核试验,他给我穿上全套防护服,戴上厚厚的眼镜,藏在坚固的掩体里,通过一个狭窄的口子,用高倍望远镜近距离观测核爆。核试验相当成功,第二天震惊全球,据说克里姆林宫的主人目瞪口呆,撤销了本已拟定好的毁灭中国的计划。永远不会忘记那巨大的光芒与火焰,似乎只要再等几秒钟,就可席卷到我脸上,进而摧毁整个世界。当我擦着父亲脸颊上的泪水,回想刚才那道光芒——就像新年焰火般绚烂夺目,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只有等到那一天,才是地球最盛大的节日。

那天以后,父亲开始向我开放他的研究成果,包括最新的地球物理勘探数据。怪不得每隔几天,荒野上就会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并感觉脚底剧烈震动。核爆不可能如此频繁,肯定有其他原因——他们在用炸药引发人工地震,通过地震波向下传播,勘探地球深处的秘密。许多矿产资源就是用这种方法找到的,但他们并不找矿,而有更重要的目标。父亲制造的人工地震威力强大,可以达到自然地震的烈度。幸好方圆数百公里内渺无人烟,否则再坚固的建筑都会倒塌,而我们也只能住在地堡里。

有一夜,核辐射没有超标,父亲不穿任何防护装备,独自带我走出地堡。我们躺在一块高丘上,仰天看着清澈的星空,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亘古荒无人烟之地,所有星辰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爸爸,这些星星将永远存在下去吗?”虽然身下是坚硬的岩石,气温冷得让人直流鼻涕,但我依然十分享受。我想,那是我人生中唯一感到幸福的时刻。

“不,虽然叫恒星,但也不是永恒的,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出生也有死亡。”

“星星会死吗?”不知为何,我的脑中浮现起了妈妈的尸体,从结满冰块的未名湖里捞起的妈妈。

“是的,偶尔运气好的话,这里还可以用肉眼看到超新星的爆炸——恒星死亡过程中的爆发。”

“我怎么看不到?”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父亲微笑着摸摸我的头。

他的手好大好暖和,暖到了我的心窝里。可是,我悲伤地问道:“如果,连恒星都会死亡,那么地球也会死亡吗?”

突然,一串流星划破夜空。

父亲异常严肃地回答:“是,太阳必将死亡,地球也必将死亡,人类也是如此。”

“爸爸,我害怕。”

十二岁的我真怕了,比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还要害怕,比流浪在饿狼出没的荒野还要害怕,我是害怕到了所有人都将死去的那一天,那些害死我妈妈的坏人,和所有的好人同样死去,死得没有任何差别!

父亲把我抱入怀中,口中呵出大片热气,自言自语道:“人生是什么?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不久,我从父亲口中知道了他的秘密——所谓“101工程”的研究对象,并非核武器或洲际导弹,而是地球将于何时毁灭。不是毁灭于美苏核战争,就是毁灭于万恶的资本主义对环境的破坏,或是毁灭于自然灾难本身。只不过,到时候不分什么东方社会主义阵营,或西方资本主义阵营,也不分什么一小撮帝国主义垄断资产阶级,或是世界上四分之三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反正是一起灰飞烟灭。

父亲在观测核爆数据的同时,也发现最近十几年来,地壳活动越来越反常,各种灾变也因此不断,甚至预言到了几年后的唐山大地震。虽然,“101工程”只是最高统帅不经意间的一个指示,父亲却彻底迷恋上了这项工程,以至于数年间再没离开过柴达木盆地,日夜与人工地震和密密麻麻的数据,以及让人孤独到绝望的星空为伴——要不是有我陪伴,他早就走火入魔了。

父亲的研究不但深入地底,还指向了天空——上头给他配备了最先进的无线电设备,可以直接将信号发射到太阳系以外。他坚信自己接收到过神秘的电磁信号,只是限于技术障碍无法破译——简而言之就是外星人的信息。

那年,我十三岁。

也就是在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投入巨大的“101工程”,以及父亲的世界末日研究,都被当作荒诞不经的胡闹而被撤销。父亲不愿离开地下研究所,在所有人员都撤离以后,我们父子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他还想继续整理那些令人震惊的数据,直到消耗完所有补给,在大雪中等待死亡降临,才有一队军人把我们救了出来。父亲被强制送回北京,继续从事核武器研究,而他数年来艰苦采集来的数据,却被轻而易举地销毁了。

他疯了。

我本以为父亲活不了几年,没想到他在精神病院里活了三十多年,至今依然坐在躺椅里,从早到晚为病友们描述核爆炸的情景。半个月前,我专程去看过父亲一次,他差不多已认不出我了。我紧紧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混浊的双眼,仿佛回到柴达木盆地的荒野,看着他遥望星空的目光——很遗憾我无法抱着老父的骨灰去墓地,因为他必将活得比我长久。

我的时光已所剩无多。

今年一月,我在美国参加世界末日学术研讨会时,晕倒在万人瞩目的讲坛上。美国最好的医生为我作了诊断,确认我的脑中有一个恶性肿瘤——运气好还能活半年左右。

最初的愕然过后,我从容接受了这个结果,嘱咐医生将病情绝对保密。我放弃了治疗,只是随身携带一些止疼药片。医生无法判断我得病的原因,而我自然想到了那片骇人夺目的光芒——是我十二岁那年,近距离观测核试验的结果?因为遭到核辐射而突患脑癌的病例很多,比如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的救援人员,有人在几十年以后突然发作,但也不排除一辈子都安然无恙——比如观测过多次核爆,却健康活到八十岁的老父。

我并不遗憾生命如此短暂,也不遗憾没有家庭与孩子,甚至连真正爱过的异性也没有。令我自豪的是,从没有一个中国学者,能像我在全世界范围获得如此高的知名度——诺贝尔物理学奖我本就不在乎。我可以掀起一场影响数亿人精神深处的运动,各种肤色各种国籍各种阶层的人们,都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尽力安排好自己身后之事,呼吁和平反对战争弘扬人类大同,这何尝不是我们对未来社会的憧憬?

在末日审判到来之前,我,便是他们的神。

我唯独有两个遗憾,一是无法为父亲送葬,二是不知能否看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就像我等了一辈子,都没有凭肉眼看到过超新星的爆发。

对不起,相信我并崇拜我的读者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这一天,无比强烈地期盼世界末日到来——自从母亲的尸体从未名湖中被捞起来的那个雪天以后,自从亲眼目睹核爆的一万个太阳的光芒以后,自从与父亲躺在黑夜的荒野里讨论恒星的死亡以后……在真正的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我想选择一个最具有潜质的地方。我不想选择地震高发区、活火山口附近、地质灾难易发地……他们会说我是故意挑的,我想找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灾难的地方。

未来梦大厦。

我调查了中国东部沿海所有城市的地质结构,发现本市最近数十年来地面沉降严重,尤其是这座大厦附近的区域。我私下里作了监测,确认这座大楼正在严重下沉,再加上市郊的化工厂近年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市区地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空洞。如果有一些外部条件,就会发生严重的地质灾害。于是,我选择了这一天,愚人节,大雨之夜,独自来到未来梦大厦,进入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这样就有了回到地下避难所的感觉,站在摆满我的作品的书架前,祈祷灾难发生……是我感动了上帝吗?如果,你存在的话。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以后,我相信了。

我还让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都相信了世界末日的到来。那些人都深信不疑,并把我视为最后的救星。

这是命运给我的最后机会?我将在世界末日死去,带着所有的荣誉与赞美,在我的大脑被恶性肿瘤侵蚀之前。

可惜,到了第七天,我所勾勒的这个世界彻底崩塌了。

上帝没有站在我这边。

当我独自依靠在墙边——这是整栋大楼的承重墙,能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那不是来自地下,而是从上头来的。我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反正也没有人再听我的话了,这个伊甸园已变成了人间地狱。我悄悄来到九楼的电影院,用大号手电扫向黑暗,虽然穹顶基本完好,裂缝却增加并扩大了。我特别注意各种管道,比如下水管与通风管,七天前全被废墟瓦砾堵死了,而今却有空气流通——有人打通了这些管道!如果没有自这些缝隙和管道透进的新鲜空气,可能昨晚我就会因缺氧而窒息死亡。

果然,我在一个管道中发现了一瓶矿泉水。只是最小的那种瓶子,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纸,用加粗字体印着几句话——地下的幸存者们,请不要恐惧与绝望,全世界都在关注你们,亲人日夜盼望你们回家。我们很快就会打通最后几十米,将你们救回地面。请一定要保存体力,维持好秩序,我们会不断输送水和食物。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若是其他幸存者,看到这瓶水以及这些文字,必定会欣喜若狂,静待救援人员到来。

可是,我却掏出打火机,烧掉了塑料纸,又把矿泉水一饮而尽。

世界末日,真的,还没到。

说不定再过几天或几个小时或几分钟,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把大家都救出去——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对于你们而言,世界末日过去了,而对于我来说,世界末日终于来临了。

我会被救到地面,无数镜头将对准我——有人会对我吐唾沫,骂我是个跳梁小丑,骂我是个无耻的骗子,甚至说我是个贩卖伪科学传播迷信的神棍。地球上所有追随我的人,都将在一夜之间作鸟兽散。

被救出来的幸存者会指着我的鼻子说:“全是因为你吴寒雷的言论,才导致我们对世界绝望,不再抱有被救出去的希望,最终导致了那些无比可怕的事件!”那些确实是无比可怕的事件,连我都不敢说出来,担心会让地面上的六十亿人更绝望。

当我被全世界抛弃以后,或许用不了几个星期,就会一个人躲在某个小医院里,躺在肮脏的病床上,被脑子里的肿瘤折磨得痛不欲生,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我不想忍受这样的耻辱以后再死。于是,我想办法堵死了这个管道口子,继续让这里变成坟墓吧。

迅速离开九楼,戴上口罩回到地下四层——尸体大部分都已腐烂了,满是能让活人晕倒的恶臭。可我仍然走近那些尸体,虽然一个个都已面目全非,却都还像我昨天的朋友。我丝毫都没有害怕,推开几个肚子鼓胀的死人,又拉起一堆分散的肢体,直到自己整个人钻进了尸山深处。

现在,我的眼前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我想起许多年前柴达木盆地的寒夜,父亲在神秘的星空下对我说过的话:“人生是什么?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哈哈,不过是如此嘛,死亡不过是所有人生的结局,谁能够逃过这一天呢?只不过他们略微悲惨了一些,没有被烧成骨灰落个干净,而是在地下成为老鼠与蝇蛆的盘中餐。果然,几条蛆虫从我的脸上爬过,滑滑的痒痒的,就是感觉不到害怕。

等一等——我想我看到了什么。

虽然,没有光。

那……那……不是人……我可以肯定……它不是人……是什么?不,不要啊!它到了我的身上。哦!滚开!不!

可惜,我无力抗拒,这是地狱里才有的生物吗?

不知道妈妈投身在冰封的未名湖里后有没有后悔过。此刻,我真后悔要躲到死人堆里自杀——就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死去以后的脸!

父亲,如果你现在还能听到,如果你还在精神病院跟强壮的男护工吹核武器的牛皮——我爱你,父亲!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但愿那里的星空与柴达木盆地的一样迷人。

第六章小光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很遗憾,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没见到过父亲。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认识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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