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喑哑低语：“钟离华，真的下雨了。”
钟离华努力笑了笑，一只手抚上她柔软的秀发。他说，“是啊，下雨了，很烫的雨。”
她一把抹去眼泪，圆睁了黑亮的眼眸，直直地看他。半晌，目光逐渐变得温柔，温柔而哀伤，“钟离华，别离开我。”
他轻轻点头，虚弱地笑：“不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再走？”
她的眼圈再次红了，努力将涌起的水雾逼散，“不走了，你赶都赶不走我。”
钟离华的笑容绽开，“洛诵，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她稍稍低了头，认真倾听。
钟离华说得极慢，极郑重。他说，“我还没告诉你那句话吧。洛诵，我爱你。七年前就爱上你了。”
她的眼泪再也无可抑制，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眸垂下来，长长的睫毛掩映，她温柔、羞涩而哀伤：“钟离华，我也爱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慢慢回忆，总会记起来。”
钟离华微微侧首，轻柔地吻去她的眼泪，轻笑道，“小傻瓜。”
她攥了他的手，视线模糊不成样子。
片刻后，钟离华低头凝她的双眸，英俊的面容染上层层痛楚，他低声道：“洛诵，你要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我的到来、会给大家造成这么大的危险。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穿上嫁衣的模样，想来再见你最后一面。”
她使劲摇着头，倾身将他抱得更紧，“不，这不是你的错。”
钟离华又道，“我知道我不是方死宿主，但若让对方知晓，含枫处境将非常危险。当年情况危急，娘亲舍含枫带走我，但我明白她也同样爱他。我娘这一生最惦记的就是我这个弟弟，临去的时候还反复嘱托我不要忘了寻他。现在好容易找到他，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为他做点事情。”
她重重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
钟离华一点点抚过她的脸颊，那么温柔。他笑得很好看，墨眸中似有满天细碎星光。“你知道吗？那十日是我这一生最难忘最快乐的时光。你陪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听风吹过竹林，看月光落满山坡，讲着彼此的故事，十指相扣，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洛诵脸颊贴着他的额头，两人视线层层交缠，温柔而深邃，“钟离华，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十日，最难忘最快乐可说得有些过了。我会陪着你，十年，二十年，一生一世。”
钟离华笑着，“是啊，很多很多。”
她吻上他的唇，才一碰便迅速分开，蜻蜓点水一样。“钟离华，你也要陪着我。”
他努力点点头，声音渐渐弱不可闻，“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钟离华，你要不要见见江含枫？”
“好，小枫很好，娘一定很开心。”
“那有我这样的儿媳，你爹娘会不会开心？”
“会，爹娘一定开心极了。”
“嗯，我爹娘也会开心极了。
”相公，相公，这样叫着毫不习惯哎。“
”娘子，我也好开心，娘子……“
洛诵推开门，但见夜色寂寥，明河横过长空，仿佛天际的一道刺眼伤疤。凉风萧瑟，四下无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极为认真，当踏下最后一阶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吞声而哭，额头处疼得厉害。
房门悄无声息地关闭，江含枫正在里面。
一双云纹黑靴映入眼帘，慕清溪敛衣屈下身，神情掩映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他低声道，“小师妹，节哀。”
“节哀？”她怔怔地抬眼看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想起钟离华躺在那张床上，气若游丝。大长老走进来，伸出两指切在他的脉搏处，尔后仔细察看那伤口，最后摇摇头说出的也是这两个字，节哀。
她疯了一般扯住大长老的衣摆，头触在地板上，铮铮作响，她说，大长老，弟子求求你，求你救钟离华。当初你既然可以救我，就一定有办法救他。求求你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大长老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风迷阳上前把她拉开，沉沉道，洛诵，你是方生宿主所以大长老能救。钟离不是，那一刀穿透心肺，方死刀下无人生还。
她紧攥了着那衣摆不松手，哭都哭不出来。好半天，才低哑开口，大长老，慕云寒你可以救的是吗？他没有被方死刺到，你一定可以救他对不对？
大长老俯身看她，眼中满是悲悯。他说，你先起来，慕云寒之事老夫会尽力。
她俯身双手着地，额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鲜血迸溅，一字一顿道，弟子洛诵谢大长老，愿为风部万死不辞。
待众人退去后，无垠打来一盆清水，迷阳润湿毛巾小心帮她把额上的血迹拭去。她睁了眼扯住他的衣袖，迷阳，额上的伤处可以用治愈术复合吗？
风迷阳一愣。
她又道，钟离华若醒来，看到我这样子会担心。我想让他走的放心些。
风迷阳不作声，食指一弹，一团乳白色的光芒跳跃在指尖，轻点在洛诵受伤的额头。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虽然看不出伤痕，但疼痛还是有的，一切小心。
她点点头，谢谢你，迷阳。
风迷阳屈起食指敲在她头顶，装出恶狠狠的模样，什么迷阳，要叫师兄。
洛诵目光轻闪，半晌低声道，谢谢师兄。
风迷阳踏出的一脚顿在半空，无垠也惊讶地回头看她。
洛诵扯起嘴角笑了笑，我都明白。
她明白从来不参与其他门派交好之事的玄宫风部先前为何会出现在东莱，因为她离开人间去了隐绝，风部失去了与她的联系，担心她出事风迷阳与风无垠前去寻她这才跟至东莱；她明白玄宫、灵府、冥渊、隐绝、东莱五大门派私下有君子之约，所以慕幽绝、大长老等人不能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她明白风迷阳等人竭力守护隐绝已触犯约定，后来的全力反击更是明显违约，回去后必定要受重罚。但他们还是来了，为了帮助她这位无能的小师妹。他们用行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这样的情谊，岂是一声师兄所能偿还？
那夜子时，钟离华停止了呼吸。她最爱的那个男子，最爱她的那个男子，终究还是离开了。她倾身抱着他，整个世界都在刹那间崩塌，心如死灰。
她吻着他渐渐冰冷的唇，握着一点点僵硬下来的手指，竟然一颗眼泪都没有。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只觉干涩涩的疼，然后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从眼角顺着脸颊。
江含枫推门进来，抬眼望见她，神色大变惊叫道：“洛姑娘，你……”
她机械地转头，抬手就要把泪水抹去，谁知触手竟是粘稠一片，再看向江含枫时，视线已经被腥红浸染。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江道友见笑了。”
江含枫顿了顿，轻声道：“洛姑娘，若我哥哥还在一定不愿看到你如此。”
洛诵挑了挑眉，握了握那冰冷僵硬的手指，偏头看钟离华。她笑得凄凉：“他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江含枫正欲开口，慕云寒进得门，“小师妹，师父与大长老找你……”
他的话在看见她的那一瞬戛然而止，然后大怒，“洛诵，你摆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她扭头向内，沉默。
慕清溪怒气更盛，“钟离华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你这个样子怎对得起关心你的人？！你这个样子，钟离就能活过来吗？啊！白白作践自己。”
江含枫看不过去，劝说道：“清溪道友，洛姑娘也是……”
慕清溪一把推开江含枫，伸手就要扯开洛诵。
洛诵突然转头对上他，静静地说：“慕清溪，要是心里难过憋得慌哭出来就好，没有人会笑话你。”
慕清溪的手僵在半空，再也无法移动一分一毫。
洛诵道：“你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师兄，对不起钟离华，对不起隐绝死去的弟子是不是？你觉得若是你平时用心修炼，今天有慕云寒的修为，或许能做得更多是不是？你觉得你没有看好宁悠悠，竟让她有机可趁导致现在的伤亡，你有负大家对你的信任是不是？”
慕清溪踉跄退开两步，张了张口，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洛诵嘲讽地笑了笑，“这都是你认为罢了。你不必太过自责，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哪一个人的错误。或许是我们都错了，从一开始便大错特错。你若想找人打一架发泄，喏，江含枫在这里，你们可以出去切磋。”
慕清溪神色黯淡下来，喃喃道：“小师妹，我……”
洛诵垂下眼帘凝视钟离华，声音变得柔和下来，“大长老他们找我有事？”
慕清溪点点头。
洛诵起身行至水盆旁，双手缓缓抚过盆沿，待重新拿开时，里面已盛满清水。她将眼角的血迹仔细洗干净，苦笑道，“这副样子让大家看见的确不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六章 人性的另一面
房间内有三个人，慕幽绝、大长老、风迷阳和仍在昏迷的慕云寒。
洛诵敲门进来，风迷阳沉沉看她一眼，情绪复杂，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檀木盒子，“洛诵，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疑惑地看风迷阳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轴画。风迷阳取出放在桌上缓缓打开，画上是一枝开得正艳的花，花瓣是触目惊心的殷红，氤氲着黑色，如火似血，层层繁复，细长而卷曲的花蕊伸展开，犹如吸食生命的触角，妖异诡丽。她心中翻涌过一阵绞痛，颤声道：“东莱的生死花？”
风迷阳点点头，“仔细看看它与你见到的生死花有何不同？”
洛诵向前细细打量，半晌皱眉道：“花瓣花蕊比普通的要多。”
风迷阳道：“普通生死花是十二瓣二十四蕊，而这朵生死花是十六瓣三十二蕊。十二瓣的生死花象征着最深切的爱恋，生死相依，绝不背弃，而十六瓣的生死花象征着流转不息的生机，有起死回生之功效。生死花惟有东莱禁地才能生长，数量本来就很少，十六瓣的更是极为少见，所以甚少有人知。”
洛诵指尖陷入掌心，竭力保持冷静听风迷阳把话说完。
风迷阳道：“当初那人选在东莱仙岛动手，想必为的就是这十六瓣的生死花。因为吸取宿主精魂制服方死，过程极为凶险，稍不留意便会被它强大的力量所噬，但若能及时服下十六瓣生死花便可转危为安。但此花一旦摘下会立刻枯萎，所以若想及时服下，必须趁它还在茎上时进行吞噬。”
风迷阳抬眼看她，微微颔首道：“是的，当年你也是因及时服下生死花才得以生还。十六瓣生死花近百年共开了两株，你用了一株，现在还有一株。”
她恍然想起刚至东莱进入正厅时，不经意间的那次回头所见，荣阳子看向她若有所思，神色疑惑。原来他早就见过她，知道她是玄宫风部的人，所以才会对她当时的表现犹疑。
风迷阳继续说：“今晚叫你前来不是为了让你在慕云寒与钟离华之间二择一，因为生死花流转不息的生机与方死刀上摧毁一切的力量相克，为方死所伤的人，生死花救不了。同样，方生方死相生相克，这就是说如果宁悠悠那一刀若是刺入你的心脏，方生能不能救你还是未知。生死花只能救回慕云寒，但因为结界的几度侵蚀以及他强行祭起的炼化之火的灼烧，慕云寒的身体残破过度无法继续使用。我们需要找一个人的身体将慕云寒的魂魄导入，然后他才可以醒过来。呃，相当于人间的借尸还魂……”
风迷阳顿住，静静地注视洛诵。
洛诵心上阵阵抽搐，疼得眼前泛着昏黑，眼中又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视线被妖异的红充斥。她开口，低缓道：“用钟离华的身体吧。”
风迷阳轻叹，“刚才问过江含枫，他说这件事情最好由你来决定。况且，钟离若身后有知，一定不会反对你的决定。”
她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想，是啊，钟离华从未反对过我的决定，无论做何种选择都由我，他只会在原地安静地等我转身。这次我想转身再也不离开，可是他却不在原地了。
滚烫而腥热的液体潺潺流出，越来越多，视线被黏住只有妖异的红，无穷无尽的红。她再也没有一滴眼泪。
风迷阳近前一步，忧心忡忡道：“洛诵，你……”
她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缓缓转身出门。一只手轻抚上剑柄，掌上沾染的血迅速被吸食干净，方生嗡嗡地动着，似乎不满足想要更多。反噬越来越强烈，钟离华，我们还能再见吗？
拖着脚步再次在那株柳树旁坐下，她没有再去看钟离华。亮如白昼的房间，雕花窗棱上映出晃动的人影。她知道众人要将钟离华和慕云寒移到东莱仙岛，在那里慕云寒将会以钟离华的形貌苏醒。
喉咙处丝丝甜腥，她轻轻阖上眼眸，将涌出的鲜血尽数咽下去。有着钟离华面容的慕云寒会是钟离华，还是慕云寒呢，抑或两者都是，抑或两者都不是？心疼得厉害，又冷又疼，仿佛有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当初方生刺入心脏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当初方生刺入心脏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她似乎不知不觉间忘记了。
杨花仍在飘飞，无边无际的冷，无穷无尽的疼。白而柔软的柳絮仿佛不竭的生命，洋洋洒洒，尽是对脆弱人类的嘲讽。
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叶枯了明年还会再绿，风去了不久还会再回……只是有谁知道这花、这叶、这风是否还是以前的模样，是否还有曾经的记忆，来年它还会记得曾有一个女子在这树下将眼泪流干吗？
伸出双手看上面深深浅浅的掌纹，究竟哪一道才执掌了命运？一点点握在方生的剑刃处，殷红的鲜血蜿蜒流转，当伤痛结痂，是不是会有新的掌纹出现？这样是不是能画出自己想要的结局？那么努力，努力学着坚强，为什么还是不能保护自己所珍惜的？
一切都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越是坚强越是痛苦，越是思考越是无法承受。
突然觉得很累，身心俱疲，连一小指都不能动弹，依靠着坚硬皲裂的树干，她仰头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