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主义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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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主义嗔-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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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衣服的时候,我妈就说她常年只有一件衣服;我每次洗澡的时候,她就说她做完饭之后在大铁锅里洗澡。每到这时候,我总是假装没听到,免得被她那些越来越骇人听闻的事迹吓倒。
  我妈说她冬天的时候没有鞋子穿,冷得把脚放在羊底下,用羊尿来暖,我没有理她,过了一会儿,我妈说:“才怪,我从来没有拿羊尿暖过脚。”我笑道:“就是的,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好像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上的。”我没好意思提醒她,其实她以前给我讲的好多故事,都是《欧阳海之歌》之类的凄惨的少年儿童故事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对于自己来说,是宁可信其有;对于听的人来说,是宁可信其无。电视上最喜欢请那些有传奇经历的人口述历史。接受采访的那些人最不愿意怀疑他们的记忆,他们的一生因为仅有的那一点传奇经历而经常被采访,因为不断地讲他们那段传奇经历,讲得自己深信不疑,而且不断地加进去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我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仰头望天:‘真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然后又挤出两颗眼泪——老人的泪腺总是丰富的,总有两颗泪水在眼眶里蓄着,随时准备煽情——渲染得越多,他们就越坚信,他以为这个记忆是他独有的,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所以在他们自己记忆里越来越放肆。
  不过,他们还是被我原谅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撒谎的记忆让每个人都很高兴:观众很高兴觉得自己融入了天开云散的催眠境界;主持人很高兴得到了一段劲爆的历史;讲述者本人最高兴,可以继续甜蜜地和撒谎的记忆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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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眼泪可以相信
我很羡慕哭得出来的人,我发现他们本质上是很乐观的人,跟我装结巴学瘸子扮飞机的乐观不一样。而像我一样悲观的人,虽然常年郁闷,但是看上去却是晴天不落雨,一点儿也没有要哭的迹象,即使被打了也还是一副痴呆的表情。
  我就只好看电视,看一看有没有让我哭的情节,证明我是否正常人,或者说是一个正常得多愁善感的妇女。结果我发现自己果真坚强残忍得像一个男人,经常对着电视喊:“快点儿死快点儿死,再不死我就换台了。”“开枪开枪,打死他!”“被甩了吧!谁叫你脑袋上插一朵粉红涤纶花。”后来我就被我自己震惊了,我完全无法被电视剧本的绝症、失恋、自杀所打动。
  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我换台到一个访谈节目,不过我马上就换台到一个访谈节目,我看到主持人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劝说嘉宾:“不要忍着,难受就要发泄出来。”于是众人就期待地看着嘉宾的眼眶,这时候摄影机就把镜头推到嘉宾的眼睛上,过了好久,嘉宾没哭出来,所有人都略感遗憾,摄影机就照一下嘉宾的手,示意我们“他还是很难过的,你看,他都把自己的手纠结在一起了。”然后才无趣地再把摄影机退回来,当他们又说起另一个哀伤惨烈的经历时,主持人对嘉宾说:“要勇于面对自己不幸的生活。”摄影机再次凑到嘉宾的眼皮底下,他的眼泪终于被逼得飙出来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主持人得意地递上卫生纸,似乎说:“我们早就知道会这样,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这样摄影机再照到观众席上擦眼泪的人,最后再留一个光明的尾巴,节目圆满成功。
  我虽然在电视机面前笑得十分起劲,但是我想如果我也上这样的节目的话,我也会哭的,压力好大呀!所有的灯光气氛摄影群众都是奔着一个目的去的,不成功便成仁,于是大家就皆大欢喜地都哭了。这种无人幸存的状态是很容易令主持人骄傲起来的,还很容易立下伟大的理想:“我要让每个上节目的嘉宾都哭!”
  看完节目之后,我企图使劲地悲怆起来,便开始怀念中午掉到地上的红烧肉,开始大声地哭泣,哭到最后,把自己感动得无趣和疲惫,就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就像电视上演的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啦!”除了哭丑了一点。这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个正常人,真是功德圆满。
  
我本传统
杨非雪以失聪者的大嗓门叫道:“方舟,有你的信!”她像搓人民币一样,搓搓信封说:“这么硬,一定有照片。”信封刚刚拆开,她就在我的脑后尖叫起来:“是谢霆锋,谢霆锋给你写信了!”我说:“拜托,你看清楚了,这是谢霆锋的fans寄的。”彩色信纸上,一上一下一大一小印着谢霆锋的两张图片。头发披着,墨镜戴着,白衬衫从第四颗扣子开始扣起,露出小肌肉,挂项链一串。但是,我的脑子里出现的大标题却是:“我本传统”。
  给我写信的“友”,是认为谢霆锋很酷,很帅,很叛逆,才把他当偶像的。但是,谢霆锋自己说:“我其实很传统,希望要一个孩子,连自己的女友穿短裙我心里都不舒服。”
  后来才发现,艺人们经常被问:“你希望自己的爱情是什么样的?”而回答是类似的,没有人会说:“我喜欢刺激,喜欢狂浪的女生……”即使内心这样想,嘴里依然要说:“其实,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骨子里的东西,又没法子拔开看看,只能全凭自己说。对于那些被人误以为很前卫的人来说,“我本传统”是一句很好的广告词,一句可以做大标题的广告词。感动啊感动!原来人家酷酷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人家骨子里是传统的呀。酷的时候可以当情人,当女朋友的脸备受岁月摧残的时候,还会把她娶回家。像我妈这样的家庭妇女,说句“我很传统”,就不是新闻了。
  我也说过“我本传统”。那时我被一个幻想吓坏了,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把我看成一个坏女生,一个叼着牙签走路,狂追有钱的男生,吊儿郎当的女生。我赶紧摇头摆手说:“我坚决反对早恋,我没染过头发,我没穿过乳环,我没在厕所抽过烟。我冤枉啊,我老实啊,其实我很传统啊!”后来,我清醒了,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而普通人“传统”的尺度要更高很多,我们思想品德书上的标题:“孝敬父母”、“团结友爱”、“热爱集体”、“见义勇为”……哪一样都要做到。而艺人只要说一句“我想要一个孩子”,只要“一个”,还停留在“想”,就可以赢得人们的点头:“嗯,不错嘛,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
  说来说去,“我本传统”本来就是一句废话。“本”是指的什么年龄啊?可以说我一岁的时候很传统。谁没纯情过?
  
一杯水也可以在电视上淹死人
偶尔逛到东方卫视《东方夜谭》的留言版,发现有人询问“那个黄杯子在哪里能买到啊?”
  “那个黄杯子”,就是节目中放在桌子上给主持人刘仪伟和嘉宾喝水的杯子。
  说起“那个黄杯子”,我倒略知点内幕。我当过一次嘉宾,这黄杯子是陶瓷的,很一般,甚至可以说难看。上面有茶渍污垢等可疑斑点。杯子里是没有水的。我以为只是我的杯子没有水,刘仪伟要一连访问很多人,他的口一定很渴。中途休息时,他不小心把杯子搞倒了,原来他那边也是没有水的——在电视耀眼的镜头中,“那个黄杯子”竟发出诱人和知性的光芒,以至于有观众打听在哪里可以买到。
  现在电视上谈话节目很多:在主持人和嘉宾面前,都会放上几个杯子。其实,那杯子是摆台的,为了镜头平衡好看,不完全是给人喝水的。而且,里面是不是有水,要视杯子而定——如果是透明玻璃,里面一定有水。如果嘉宾一定要喝,那水一般是矿泉水,绝对能喝。但是杯子是不是干净,就不打包票了。如果是一次性塑胶杯子,卫生可以保证,但镜头上又太寒酸了,电视台不会这么摆。
  我多次观察过电视上的杯子和杯子后端坐的人。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不能去喝里面的水。


  美国研究大众媒体的专家,介绍过这么一个例子:在一次州长选举时,三位候选人轮流在讲台上发言五分钟,阐述政治观点,电视直播。其中一位候选人发言时,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后来他接受采访时,记者不问他的政治主张,都纷纷问他为什么要中途喝水。他怎么答呢?“我渴了。”——才演讲五分钟就渴了,你当了政治人物后,如果需要几个小时演讲怎么办?“我不渴,随便的一个动作。”——你心不在焉?你漫不经心?你对演讲不重视?“我调整一下心情。”——你紧张?你慌张?你害怕什么?
  这个喝水动作给候选人的只有大幅减分。大部分观众都认为他这次竞选该输。
  在观众看来,喝水并不表示你轻松自如。正相反,你不自在了,手脚没处放;或者借着喝水来争取考虑的时间,想词。而且,喝水这玩意儿,你喝了第一口,就一定有第二口,然后你就像八辈子没有喝过水一样,一口一口地灌自己,不小心喉咙还会“咕咚,咕咚”,好像久旱遇到甘霖,受生活虐待好深。而且,别人的杯子看起来都完整端正,偏你的杯子挪了地方,喝得精光,制作单位不知道该不该派个工作人员上来,像店小二一样给你续上。如果你不小心碰翻杯子,那更是毁灭性的。我就看到这样的情况,杯子碰到圆桌里面去了,嘉宾只好从桌子上翻进去捡。
  有一次我看《面对面》节目,看见了有深不可测的小酒窝的主持人王志,嘉宾是少女作家春树。地点是个酒吧。酒吧当然有酒水,然后我就看到春树开始喝面前的那杯橙汁,酒吧的杯子很小,她很快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喝完了,后来杯子又满了,镜头中壶把在她那边,她显然是自斟自饮。有时候主持人提问比较尖锐,比如:“别的小孩看了你的书会不会学坏?”春树一边回答一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杯子发出不满的“嘭”地一声。后来有人问春树:“你为什么跟王志发脾气啊?”春树说:“我没有发脾气啊,其实当时聊天的气氛挺好的。不知为什么电视上放出来是那样的效果。”
  电视的放大效果是可怕的。不仅会把小脸放大成大饼子。而且放大每一个细小动作。人在电视上沉思不语几秒钟,会显得格外长,观众甚至以为电视坏了还是怎么的?
  喝一口水,显然是吸引观众注意力的大动作,相当于在生活中吃一顿火锅。有一位作家在《名人面对面》节目开场时,赞美了桌上的那杯红色饮料,然后他就像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一样,喝得有滋有味的,每吞一口,还发出咂嘴的声音。如果那是一杯茶,我相信他会把茶叶末子都嚼下去。如果是菜汤,他大概要把盘底都舔一遍的。在观众看来,他简直是吃了一顿满汉全席。
  美国的传媒学家波兹曼写了一本很棒的书《娱乐至死》,娱乐至死啊娱乐至死,死了也要知道是怎么死的吧?一杯水也可以在电视上淹死人。
  
被假装癫狂者癫狂
柏拉图说过:“辩论是性癫狂的艺术形式。”也许他说的是:“辩论是个性癫狂的艺术。”总之,辩论的实质是癫狂。
  我主持过很多场辩论会——当然啦,是在我们班的范围内——我必须承认在没有防暴警察的情况下,做这种激烈的,极可能引发骚乱的活动是一件着实危险的事情。和小孩不能讲道理,小孩会用耍赖皮的方式边打滚边反驳你:“错了!就是错了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你还杀了我不成……”辩论到一半儿,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忘记辨题是什么了,观众都固执地向对方吐口水,说脏话,一方说完了,另一方总是咬着牙齿,脖子一伸一缩地骂他:“胡说!胡说!”然后一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时,总有一个略显清醒的人正义凛然地说:“请对方辨友不要偏离话题。”我这个主持人赶紧在旁边附和,说:“是的是的,都少说几句,和为贵,和为贵。”
  辩论会结束的时候,应该评胜负了,我只好说:“今天大家都表现得很好,很和平,两方都赢了,耶!”这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辩论会开完之后,总有人面色潮红地来到我的座位上,一手叉腰,一手拍打着我的桌子,口水差点儿吐到我脸上,向我投诉对方的人身攻击,我就很慈祥地对他们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处理。”
  辩论会之后,我不仅怀疑自己的组织能力,我还怀疑起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辩论。电视台每年都会放全国大专辩论会,跟我们的辩论会差别确实很大,因为我们班同学是真癫狂,而大专辩论会是假癫狂,什么“请您听好喽……”“对方哥哥请注意”之类的话全部都出来了。
  我观察过,他们做出短兵相接的样子,一个人在兴高采烈的地舞大锤,而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避免和人短兵相接。有时是几个人排出九星大阵,癫狂地喊着:“过来呀,过来和我打呀。”伪造出来的战斗气氛让观众同样和他们沉浸在癫狂中。相比之下,我甚至更喜欢我们班学生的辩论,同样是癫狂,我们班同学癫狂于战斗的状态,但是那些专业辩论手只是制造一种骗局。
  我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同样属于生理癫狂的艺术形式,那就是演讲。我一直想当一个演讲家,尽管我觉得只有坏人或者准备当坏人的人,才会费劲心思地练习这一门艺术。
  我刚刚看过张元拍的记录片《疯狂英语》,这部片子记录的是疯狂英语的李阳到处演讲的情景。因为我妈花了几百块钱买“疯狂英语”的教材,学习卡,但是却没有学会说一个单词,所以我决定用消极的眼光看这个演讲家。片子中他一共在几十个地方做了演讲,甚至在那种看上去很穷的农村,他穿着不同的衣服,却用同样的方式大喊“SEVEN!”“ELEVEN!”做同样的手势,带领大家说同样的“三最”:“最流利!最快速!最清晰!”
  积极的人会说:“看到他重复说说过这么多次的话,他真是有激情啊!”但我决定消极地看待,演讲家都是这样重复说那些说过很多次的话,而且永远地响亮且面无愧色——我想这就是演讲家的诀窍所在。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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