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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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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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直。妹头说:小白,现在顾不上你了,儿子要紧。小白气恼又无奈地蜷在沙发上,明知这些荒唐,却只能听其任之。妹头的侄儿是个小东北,说一口东北话,还喜欢插嘴。妹头倒不嫌了,很耐心地向他解释这,解释那。小白笑话她也开国语,她并不理睬,停了一时,才说:你去找个不开国语的来陪我睡呀,阿五头行不行?我倒不要生他这样的儿子了。小白听她又胡调,且胡调得不像话,只好不理睬。小东北却问:阿五头是谁?妹头说:阿五头是妖怪,专讲白话。小东北问什么是白话?妹头说,就是空话、废话、梦话。小东北再问什么是空话、废话、梦话?小孩子是可以一径这么问下去的。妹头再想生儿子,此时也憋不住发火了,她厉声道:放屁,懂不懂?吃饱了放出的空气!小白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他想,无论如何,妹头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
    妹头很是争气,生下一个儿子。阿娘喜欢极了,连舅公都过来看外甥,送了一对银手镯。阿娘一天给妹头烧六顿吃食,一应宁波口味,咸而腥。妹头说她什么都不想吃,惟独要吃一个汤。阿娘果然烧了一个汤,却菜多汤少,还是咸和腥,因是鱼膏汤。妹头仗了是生儿子的人,就教阿娘烧汤,教的这个汤又很刁钻,有心难阿娘似的。什么汤呢?糟鱼汤。先用糟油糟了鱼块,再用火腿,笋片,淡菜,木耳小火煨汤,最后放进糟鱼,开大火,一滚即起。阿娘一听就来气了,心想,婆太太烧给你吃,哪怕是一只咸菜,也是你做小辈的福气,还有调派我的!于是,就一顿不烧。妹头才不怕她不烧呢,不烧只有好,她自己烧。她其实压根不信产妇只能躺不能动的道理,尽管站在厨房里炖,炒,煎,煮。还要给小毛头喂奶,拍小毛头睡觉,但她就像长了七八双手,忙而不乱,有条有理。只是买和洗这两大项,落在了小白头上,关于产妇不能受风和接触冷水这一点,妹头是严格遵守,一点不敢贸然。这样,小白一早就要起床,在嘈杂肮脏的菜场挤来挤去,然后在水斗跟前杀鱼割肉。洗尿布当然也是他的,一双手都洗白了,发出肥皂的碱味,还有鱼肉的腥气。他又没有妹头的素质,会得合理安排,将事情归纳,分类,见缝插针,又顺手带过。他只是一古脑儿地上,于是,就看见他一天到头扎在了水池边,洗个不停。妹头对尿布把关很严,不仅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必须闻不出尿味,又闻不出肥皂味,才算合格。阿娘看见他埋头苦做,总是用惋惜的口气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妹头当然能听出她挑拨的意思,有意还要小白多做,还要在阿娘面前差他,表示不理会。小白受了苦,还要受她们的气。她们彼此的意见,都是通过折磨小白来体现的。
    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都是老派里夹缠点新派,各有一套经过改良的传统,新生的小毛头,且又像一条纽带,将她们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各人都有各人的权力,妹头仗的是,小毛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阿娘仗的是,小毛头是她的曾孙子,是他们家的正传,妹头说到底还是外人。那妹头也不让了,说阿娘你其实也是外人呀,你又不姓他们家的姓。阿娘就说我怎么是外人,我是婆太太,已经坐稳了江山的样子。所以,妹头到底是不能不让她进房间来看小毛头。一涉及小毛头,矛盾又来了,阿娘要把小毛头捋直了,包一个蜡烛包,这样长大不会罗圈腿。妹头说大热天,痒子都要捂出来的,不等长大,就要热死了。非把蜡烛包打开,阿娘趁妹头在灶间,偷偷又包上,妹头再解开。一来二去,倒把小毛头着了凉,半夜赶去挂急诊。于是,妹头坐在急诊间里哭,阿娘坐在家里哭,彼此怪来怪去。妹头发作说,要带小毛头回娘家住。在这同时,阿娘也有了个主意,就是从宁波乡下叫个远房亲戚出来,专带小毛头,让妹头上班去,不是已经出月子了吗?她不晓得现在有了新规定,产假可延至一年到一年半的。妹头和阿娘结下了冤家。
    阿娘其实也是一种刁钻的人,现在是因为年纪大了,作了长辈,只得仁厚一些,但到了关键时刻,便也要露出来的。现在,阿娘进来出去,有当无的,总念叨一句话,就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底下的含义不言自明,说的是妹头追小白。妹头气极说,我就让你男追女好了!就带着小毛头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不让阿娘看小毛头。后来她和小白离婚的时候,阿娘竟是站在支持的立场,为满足妹头关于房子的条件,她甚至想出了那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就是让舅么搬过来,舅公的房子给妹头。反正舅公没有子嗣,她的子嗣就是舅公的子嗣。小毛头虽然判给了妹头,这点上阿娘又开通了,她想走到天边,小毛头还是他们家的人。她就是这样不能容妹头了。然而,意外且又意中的,在妹头离开她家的第二年,阿娘病重的时候,她一定要小白把妹头找来,要妹头答应同小白复婚。她简直是带着要挟地,说: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就不能答应我吗?妹头说:就算是这样,阿娘你也要讲道理呀,再说,你不会死的,你要活到小毛头结婚呢!阿娘听了这话,哭了,妹头也哭了。两人嘴上没说,心里都想起最早的日子里,妹头在小菜场帮阿娘排队占位子,买紧俏货的情景。那时候,阿娘的手脚多灵便,而妹头还是个小姑娘,拎着个篮子,活鱼似地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妹头抬头看看,阿娘现在又躺回到了她那张宁波眠床上,帐子垂挂下来,染了几片傍午的阳光,她又想起了和小白在一起的时光。时间真是不留情,一天一天地剥夺人,一直剥夺到完为止。不过,总算有了小毛头。阿娘问小毛头的小鸡是不是还有些歪,要注意正过来。妹头说没有的事,小鸡怎么可能歪,就算是歪,又怎么正得过来,这又不是橡皮泥捏的。阿娘就说,完全可以,把尿的时候,用手推过来,天长日久,就正了。妹头说,那你为什么不给他推一把。阿娘说,你让我把吗?你从来不让我把他尿。过去的宿怨又涌上心头,冲走了方才那一刹那的伤感。小白就坐在外间,听着她们的对话,简直像独脚戏里的台词,可双方又都是严肃的。他感慨地发现,其实,她们是真正的一对。当然,这是过来以后再说的,在当时,他可没法那么洒脱地对待,他几乎是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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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第九章
    那是极其混乱的日子,心里憋了一团无名火,一直在找地方发泄。结果,有一日,妹头在仔细嗅过他洗的尿布后,指出有一股鸡屎的气味。他觉得妹头十分无理,即便是他没洗干净,尿布上应该是人屎的气味,也不会是鸡屎的气味,可妹头坚持说是鸡屎的气味。小白就责问道:鸡屎从何而来?上海市内又不允许养鸡。妹头反洁道:我正想问你呢,你从哪里弄来的鸡屎?他怎么缠得过妹头,一气之下,他就把这块尿布撕了。尿布是用旧的细绒布做的,十分绵软,却有筋道,还撕不动。他就去找了把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一条。整个过程因此拉得很长,不像是一时发怒,倒像是有意为之。他的怒火无法一泻倾之,就更加积蓄起来,堵在胸口,郁闷得很,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而妹头竟还不放过他,她很冷静地看他撕完了这条尿布,然后,猝不及防地抓过缝纫机上的,他写了一半的稿子,他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只能在缝纫机上写作,妹头抓过他的稿子,撕成几半,还不够,又揉成一团。小白浑身颤抖着,手指着妹头要说什么,最终却是哭了出来。他转身出了家门,走到马路上。
    天下着雨,他也没带雨具,一个人走在雨中,真是凄凉得很。他任凭雨水和泪水交流在一起,就像一个壮士。可他哪里有这样博大的情怀,他连痛苦都谈不上,尽是些鸡零狗碎的烦恼。他一个人走到人民广场,坐在平素常坐的水泥桩上。雨水将广场上的方砖洗刷得很干净,几乎没有人,因此显得天地更大了,而他是渺小的。天阴着,看不出时辰,他也不关心这个。只看见广场周边的马路亮起了路灯,本来是灰暗的颜色,现在有了一种昏黄的暖调子。他心里开始平静下来,但却很空。他努力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又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想了起来,最后一个细节是妹头将他的稿子团了起来,好像在团一张旧报纸。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这篇稿子写的是什么,A和B的对话进行到哪一个章节。他怀着些自暴自弃的快乐站起身,走回了家去。雨呢,早已经停了,空气爽朗得很。这些,也都帮助他安静下来。
    他走进家,推开房门,看见妹头背对着他,在熨衣板上熨东西。雨天里,尿布全靠熨斗熨干的。电灯在她头顶,光洒落下来,也是酱黄的暖调子。妹头听见门响,回头看见他,朝他笑了一笑。有些讨好,又有些戏谑的笑容。他这时才看见,她熨的是他的稿子。那稿子已经用糨糊拼贴好,正用熨斗熨平,熨平的几张放在干净的尿布上面。婴儿睡熟了,但被推到了墙边,妹头把他的被子从沙发搬到了床上。他吃了蒸在锅里的饭菜,又洗了澡,躺进被窝。妹头也收拾了熨板上了床。她挤进小白的被窝,皮厚地说,要让小毛头从小锻炼一个人睡觉,长大是不是可以不要女人。这一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窝在一张床上,翻过来折过去都是人。那小小的一个婴儿,似乎比两个大人还人气重,奶香挟裹着尿臊,还有肉的汗酸,热烘烘的,充满了房间,有一种甜蜜的窒息感。他拥着妹头的温暖的背脊,心里十分想不通,如此平庸的生活,怎么会被妹头过得这样喧腾。
    妹头现在时常回娘家了。娘家已经改了样,哥哥在东北安家,孩子却送回上海,预备在上海借读。小弟在家结了婚,将大房间横断拦了三分之二,给他们做房间。再直向地隔出一条沿墙的走道,可以不经过新人的房间,通到父母住的内阳台。内阳台扩充了有一倍,但要住两个老的,再一个小的,还是全家人吃饭聚集的地方,就显得相当逼仄。父母原先的对床已经换了一张双人床,小东北是睡沙发的。一个家庭是经过了重新的分解与组合,变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乱。照理说是经历了变故的,并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头的爸爸妈妈并不显老,也不显得有什么失落,他们只是略略比以前不讲究了些,比较好将就了些。但是并没没有任何受压榨的憔悴萎缩之状,还因为有了孙儿孙女,流露出安详和仁慈的神态。他们是一对从壮年自然过渡到老年的夫妇的典型。他们遵循着一些简单的,基本的道理,从来不打算去违背这些道理,而自制出一些新的来。这就使他们在每一个时间段上,都承起义务和享受乐趣,同时还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他们对子女、儿孙的爱和责任,也是遵循常理的,从来都有着分寸,寄予的希望也有分寸。所以他们的心情就不会太为儿女的命运,遭际,以及态度左右。他们和下一辈之间自始至终,都是留有距离的。这或许是有一些出于利己主义,可这利己主义并不损害他人,就谈不上有什么坏处,甚至,还有些好处,那就是他人也不必对他们负有回报的义务。他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和所有回娘家的女儿一样,妹头回到娘家,也要述说小白家的坏话。她的爸爸妈妈听是听了,却并不怂恿她,更不留她过宿,而是说:你看,家里哪有你睡的地方?自然也因为是女儿,心理上要接近一些,妹头妈妈也会向她述说她弟媳妇的不是。这一回,又轮到妹头有理智了,她一点不揣掇母亲。因是联想到她在阿娘手下的处境,还多少有些同情弟媳。再说,她也不是看不见,母亲一边控诉媳妇,一边十分地疼爱小孙女儿。这倒是一贯的,她母亲从来是比较喜欢爱娇的小姑娘。她将小姑娘稀薄而柔软的头发,编出各种花样的发型,把她打扮成一个娃娃,这使妹头想起她的童年。但因妹头不是一个沉湎儿时的人,所以,这并没有激起她的感伤,仅只是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情景,一闪而过了。她现在回娘家,倒是更多地到薛雅琴家玩。薛雅琴请了长病假,不上班了,每月只拿一些象征性的基本工资,靠阿川养她。阿川则正式辞职,专做服装生意。他在较为偏西的区域的服装街上,租了一个铺面,雇了个安徽女孩,替他看店,自己脱出身去进货。所以就经常不在家,而是往深圳,珠海,石狮,集美,这些南边地方跑。薛雅琴的儿子刚刚上学,婆婆又在年前去世,姐姐妹妹都出了嫁,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平时十分清闲,也很欢迎妹头来玩。于是,两人就又回到从前做小姐妹的时光,你来我往,朝夕相处。
    女人之间的好,其实是很任性的,也很实际,只要需要,只要想好,就能好起来。或者就是反过来,坏下去。在这点上,妹头尤其更甚。她是个能够左右局势的人,而薛雅琴则比较被动。如今,妹头和薛雅琴正处在彼此需要的当口,彼此就都想着对方的好处,很快续上前缘,好到割头不换。境遇毕竟是能改造人的,薛雅琴现在自信多了,也会打扮了。她穿着甚至要比妹头时新,因为妹头正处在最不在意穿着的时期,那就是刚有孩子的时候,一心都在小毛头身上,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她身上常染着奶迹,孩子的口涎和尿渍,又因不上班,更没必要穿戴整齐了。在这个季节里,她自始至终替换着两件小白穿旧的格子衬衫,一件灰绿格子,一件灰红格子。裤子也是小白的,怀孕时穿惯的那条,因为宽大,又是草绿色,看上去就像一条军裤。头发也没心思剪烫,在脑后夹了一个尾巴,散了些碎发,就像是个女学生,或者小保姆。薛雅琴却已经度过这个时期,加上阿川是做服装生意的,进来的衣服都要先让她挑一遍。在淮海路上生活了这些年,耳濡目染,不说学,薰也荞薰出来了。她现在做了一个极短的发型,后面看起来完全是男式,但前面留了较长的额发,烫过后翻卷上去,特别配她的有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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