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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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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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的问题是进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王嫂回来了。他便在小庭院里踱起步来。走了几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来。
  无事可做,只一心等着王嫂回来。不免想起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楼梯口的一幕。双手不空,慌慌张张地将拓本交给小刘,再跟同志们握手,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应让小刘接过公文包去。想到这一点,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国吃西餐闹了笑话一样的不舒服。
  当时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双手跟同志们握手的念头了呢?长期以来,下级都是用双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紧。而他不管手空与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来。有时同这位同志握着手,却掉头招呼别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没听人说他有架子。今天怎么啦?见别人伸出双手,怎么竟有点那个感觉了呢?那种感觉应怎么名状,他一时想不起来,叫做受宠若惊嘛,又还没到那种程度。当时只觉得自己不伸出双手有些过意不去。哼!虎死还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会儿,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为自己当时不应有的谦恭感觉深感羞愧。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闪念,别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热情劲儿,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干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们今天表现得太热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种下级对上级的热情,而是老朋友见面似的那种热情。热情的程度深了,档次却低了。不同级别、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热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热情分寸,又区分出不同的热情档次。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敏感。这么说,那些人在心里已开始用一种水平视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有人干脆称我老书记了,那是有意区别于新书记吧。这些人,何必还那么热情呢?哦,对了对了,我今天倒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好人的机会,让他们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义。你看,我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人家陶书记退了,我照样尊重别人。陶凡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们这种廉价的热情!
  刚才办公室楼梯口不到两分钟的应酬,这会儿令陶凡满脑子翻江倒海。不觉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座下的石头凉生生地像有刺儿,连忙站了起来。因刚才坐姿不对,双脚发木,又起身太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赶紧扶着石墙,好一会儿,才镇住了自己。这才发现左手被荆刺扎得鲜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虚无。满山桃叶凋零,很是肃杀。陶凡顿生悲秋情怀。马上又自责起来。唉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气质在作怪!
  王嫂买菜回来,见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吓得什么似的。忙将菜篮丢在地上,先跑去开了门,连问:“陶书记等好久了吗?”又责怪自己回来迟了。陶凡说:“没事没事,刚到家。”进了屋,王嫂才看见陶凡的手包了手绢,问:“怎么了?”陶凡只说:“没事没事。”头也不回,进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规矩的,主人在家时,她从不进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妇上班去了,她才进去收拾。这会儿她见陶凡有点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头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点半了,这才知道自己独自在门外呆了两个多小时。
  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躺下了,觉得奇怪:“怎么不舒服吗?老陶?”
  陶凡说:“没事没事,有点儿困。”
  他不想告诉夫人自己在屋外冰凉的石头上坐了两个多小时。说了,夫人也只会怪他死脑筋,怎么不知道给她打个电话?他那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浸满全身。
  陶凡渐渐地觉得头很重,很困,却又睡不着。到了中饭时分,夫人叫他吃饭,他不想起来。夫人说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便来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不是发烧吧。”又赶紧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
  陶凡这才感到鼻子出气有热感,背上微微渗汗,心想可能是病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秋凉天气,在石头上坐两个多小时,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脚。
  陶凡说:“不要紧的,家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吃几颗,再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夫人取药,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药,依旧躺下睡。 药有点催眠,不一会儿,陶凡竟睡着了。
  夫人准备关门出来,又见了满是血迹的手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蹑手蹑脚出来问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发着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个把小时,夫人听见卧室有响动,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轻轻推门进去,问:“感觉好些了没有。”陶凡眼睛睁开马上又闭上了。他觉得眼皮很涩很重,见满屋子东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飘荡。“静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声音轻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绢的事,忙问: “怎么办?是叫医生来,还是上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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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凡只摆摆手,不做声。夫人不敢自作主张,站在床边直绞手。
  陶凡想,现在万万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让外界知道他病了。别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随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如今官当到一定份儿上,就有权耍小孩子脾气,有权放赖。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头来,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别人也不会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会说我丧失权力,郁郁成疾!
  陶凡满腹苦涩,却不便同夫人讲。见夫人着急的样子,就说:“没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让人知道我病了。同志们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赶来看我,耽误他们的时间,我好人也会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没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说:“总得有个办法老陶。百病凉上起,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干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迸发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这份担心讲出来,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说吧。”陶凡说话的样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护理。
  陶凡总是闭着眼睛,却不曾睡去。太安静了,静得让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轰鸣声。伴随轰鸣声的是阵阵涨痛。
  夫人从陶凡的脸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么办老陶? ”
  陶凡说:“好像是越来越难受了。我刚才反复考虑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里去,让隐达安排个医生在家里治疗一下。不要地委派车,要隐达来接。也不要司机来,让隐达自己开车来。”
  夫人马上挂隐达县里的电话。县委办的说关书记正在一个会上讲话。挂了县工商银行,找到了陶陶。一听说爸爸病了,陶陶听着电话就起哭腔。林姨马上交代女儿:“爸爸讲的,要保密,不准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嘱咐了一遍。
  那边安排妥当,陶凡让夫人扶着,勉强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亲自打了吴秘书长的电话:“老吴吗?我老陶。林姨记挂女儿跟外孙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报告一声,明天一早动身。不要你派车了,隐达同志有个便车在这里。没事没事,真的不要派车,派了也是浪费。老吴,就这么定了。请转告兆林同志。”
  陶凡说是明天一早动身,其实他想好了,隐达一到,马上就走。隐达从他们县里赶到这里最多只要一个半小时。
  天刚摸黑,隐达夫妇到了。陶陶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娇气。见爸爸病病恹恹的样子,她跪在床边就抹眼泪。陶凡拍着女儿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隐达去了。
  关隐达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俩见面总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别,既有官场的敷衍味儿,又有自家人的关切味儿。他俩在家里相互间几乎没有称呼。交谈时,一方只要开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讲话,从不需喊应了对方再开言。而公共场合,从不论翁婿关系,一个叫陶书记,一个叫隐达同志。久而久之,他俩之间从称谓到感情都有些说不准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关隐达说:“病就怕拖,是不是马上动身?”
  陶凡点了点头。
  王嫂已早将衣物、用具清理妥当。夫人望着陶凡,意思是就动身吗?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钟,说:“隐达他们刚进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关隐达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彻底黑下来再动身。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实是关隐达。但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说破。王嫂听说还要坐一会儿,就沏了两杯茶来。关隐达喝着茶,又一次欣赏起壁上的《孤帆图》来。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气。在他跟陶凡当秘书的时候,有位老画家来过地区,同陶凡一见如故,竟成至交。据说事后这位老画家谈起陶凡,讲了两个“可惜”。凭陶凡的品格和才干,完全可以更当大任,可惜了;凭他的才情和画风,本可以在画坛独树一帜,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译陶凡画作的,惟关隐达一人。就说这《孤帆图》,见过的行家都说好,却并不知其奥秘所在。那些下属则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几个文化人便用“直挂云帆济沧海”来作政治上的诠释,就像当年人们按照政治气候牵强附会地解读毛泽东的诗词。陶凡却总笑而不置可否。关隐达知道,这其实是陶凡最苦涩的作品,是他内心最隐秘之处的渲泄,却不希望任何人读懂它。这差不多像男人们的手淫,既要渲泄,又要躲藏。关隐达有次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连叫罪过罪过。
  原省委书记同陶凡是老同事,尽人皆知。书记出山后,带出几位旧部做干将,陶凡又是最受赏识的。那几年时有传言,说陶凡马上要进省委班子。后来,省委书记因健康原因退下来了,只在北京安排了个闲职,却仍住在省城。外面却传说那位省委书记的身体很好,最爱游泳。而他常去的那个游泳馆突然因设备故障要检修,三个多月都没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风声。偏偏在这时,中央有精神说稳定压倒一切。他便这么稳定了几年,一转眼就到退休年龄了。这几年,他的权威未曾动摇过,但他知道,许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退休。正是在这种不能与人言说的孤独中,他做了《孤帆图》,并题曰:孤帆一片日边来。帆者,陶凡也。关隐达深谙其中三昧,所以从来不对这个作品有一字实质上的评论。
  天完全黑了下来,陶凡说:“走吧。”
  临行,陶凡又专门交代王嫂,说:“明天早晨,地委办还是会派车来的,你就说我们已走了半个小时了。”
  县委办王主任同医务人员早在关隐达家里等着了。一介绍,方知医院来的是高院长、普内科李主任和护士小陈。因为发烧,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却注意到了三位医务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这让他满意。为了不让人注意,关隐达专门关照过。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强撑着同人握了手,说:“辛苦同志们了。”
  诊断和治疗处理都很简单。关隐达夫妇的卧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医生说他同小陈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长坚持要留下来。陶凡说:“晚上没有别的治疗了,大家都去。只需换两瓶水,林姨自己会换的。”关隐达说:“还是听医生的。”于是按李医生的意见,只留他和小陈在床边观察。
  关隐达留高院长和王主任在客厅稍坐一会。先问高院长:“问题大不大?”高院长说:“没问题的,只是年纪大了,感觉会痛苦些。但陶书记很硬朗,这个年纪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说:“确实了不起。”
  关隐达特别叮嘱:“我还是那个意见,请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宁的。高院长你要把这作为一条纪律交代这两位同志。”
  高院长说:“这两位同志可靠,关书记放心。”
  关隐达又同王主任讲:“你们县委办就不要让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报告其他领导同志。”
  王主任说:“按关书记意见办。但培龙同志要告诉吗?”
  这话让关隐达心中不快。这个老王,他这话根本就不应该问!到底见识不多。刘培龙同志是地委委员、县委一把手,什么事都不应瞒着他。岳父这次来虽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国官场,个人之间公理私情,很难分清。美国总统私人旅行,地方官员不予接待。而中国国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瞒着刘培龙同志,就显得有些微妙了。副书记同书记之间微妙起来,那就耐人寻味了。关隐达也早想到了刘培龙这一层,他原打算相机行事,但没有必要马上告诉他。可这不该问的尴尬话偏让老王问了。关隐达毕竟机敏过人,只沉吟片刻,马上说:“培龙同志那里,我自己会去讲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后,已是零时。陶陶让妈妈同儿子通通睡,她两口子自己睡客房。临睡,关隐达说:“明天告诉通通,不要出去讲外公来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说:“你比老爸还神经些,他们幼儿园小朋友难道还知道陶书记瓷书记不成?”
  陶凡这个晚上很难受,一直发着高烧,头痛难支。直到凌晨五时多,高烧才降下来。这时,输液瓶里的药水渐渐让他遍体透凉,竟又发起寒来。护士小陈只得叫醒关隐达夫妇,问他们要了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陶凡药液注入的手臂边,一个放在脚边。少顷,身子暖和起来,但寒冷的感觉却在脑子里久萦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风薄寒中抖索了两个多小时。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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