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傩玉-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竹篮上盖了一块蜡染布,掀开尽是浅绿浅黄的软糕点。泽性没给傩玉拿,也不说话,只等他挑。待傩玉拈来吃了,自己才也取一块。傩玉呐呐道:“君惠……”泽性接道:“他都同我说了。”傩玉又问:“他怎么样了?”泽性答:“还好,他说对不起,害你陪他关了几天。”傩玉这才吃出那糕点的滋味,又软又粘,带了清浅的甜。
  “掉了。”在傩玉的嘴角一点,挑去椰丝,他的眼神即无措地飘了起来。泽性看着他抖动自己的衬衣,拂去渣滓。好似受了什么了不得的恩惠,非得报了才安心,丝毫不觉得这事理所当然。泽性明白,都明白。傩玉只是想告诉自己,这事算不得什么,你待我好我亦会待你不薄,如若你不喜欢我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你。
  “摸的舒服吗?”泽性仰身,两手后翻的支在床上,笑着说。傩玉没听清,微微倾下头问什么。泽性摇了摇头,只说没有。这个房间自此沉默了。
  尔后的事怎么办,分散两地,互不相交了?泽性都没说。但傩玉知道,他总是让自己选择的,从不要求。可如今自己想走,他不说,怎么选择。而倘若自己主动说了,大约两人就玩完了。他知道的,在与泽性纠缠的日子里,这是不变的道理。
  泽性在傩玉眼前摆了摆手:“怎么老看我?”傩玉随口道:“看你的睫毛。”言不由衷的。泽性摘下眼镜放在他手里,又想起曾经的玩笑话,柔声问:“要吗?”傩玉身子一颤,嘴里说不出的苦味。他不自觉笑了,心想,他们总在这样。或揶揄或上床。除了这样,他们还能做什么?
  得了应许,泽性探着头去吻他。手仍支着,身子也不动,极舒服的样子。不多时,傩玉已将两肘弯在他肩窝,任他用牙解着颈间的一字扣。“去城里要我捎什么回来?”泽性问。傩玉暗里吃了一惊,不想泽性也是有打算的。心里甜腻腻的,只答:“什么都好。”泽性又问:“那吃的?”傩玉不明白他这时问的这么清做什么,只嗯了一声。泽性啊了一声,拍他臀道:“你还敢吃,这么重了。啧——”
  傩玉脸一红,忙推开他翻身在一边。泽性趁势覆身而上,原是出了这种伎俩!
  那、日后联系的话,是不是也只是床笫间的调笑?只是为了方便压他在身下的托辞?他不知道,也不敢问了。只听窗外哗啦砰、哗啦砰的,同身上人的来势重叠在一起,一铲子一铲子搬空了他的希望。
  后来,隐约有叩门声响起,敲得极轻,又好似不是在叩门。傩玉敏感地打了个寒颤,手摁在泽性胸前,摇了摇头。泽性停下来,平稳了喘息,放开勒住傩玉双臂的手,用气声问:“你要不要开?”他的镇定,让傩玉觉得可怕。开门,如今的模样怎么开?身下的棉被早让汗水浸透了,这样子,怎么开……
  傩玉别过头去,变的嫩红色的唇一张一翕,吐了个“不知道”。泽性将掌心揾在傩玉额上,收了一抹汗。手轻轻向上推,推开那排湿作一绺绺的额发。“别让你男人给你做决定。”泽性是贴在耳边说的,胸口一阵阵热气压到傩玉身上,让他头顶麻酥酥的,传遍全身。他闭上眼,听见铲子声里掩盖着叩门声,断断续续,似要尽,又不舍得尽。
  比起铲子的嘈杂,那声音太弱了,弱到他是听不到的。他相信自己没有听到,于是搂下了泽性,伸腿缠在他腰上。那一夜,隔壁家估计不决定停了,彻夜拆着屋里那堵墙。记得二人累到睡下时,还在吵。
  
  第二天晌午傩玉才睁开眼,泽性理应在路上了,没有豆浆和千层糕。他去楼下梳洗,屋子静的像只有他一个人,想母亲或许出门了。但她会放心自己,不带去果脯店?对了,泽性已经走了。
  红木桌上,那根被碾扁的短面仍留着,没有清理,时间好似停滞在昨日,那时泽性还没走,还会来。他上楼回房间收拾,偶然推开母亲的门,出来了一团烟气。没去店里?他退两步想出房间,却砰的一声,撞在门边上,骨头都要酥了。
  傩玉揉着肩,愣了一下,母亲向来睡的很浅的。他将房门大开,通了气,才清楚看见她躺在床上。侧着身,头枕在瘦瘦的臂膀上,另一手也拂着这肘,是少女的睡姿。屋子里有只盆景,他手一撩,把它挥在地上,土和碎瓷散了整个房间,但母亲仍是没有醒。
  胃里翻了翻,一口酸水呕出来,渗在牙缝里,好难受。傩玉趿着步子上前,跪坐在床头那片地上,喉头像卡了一块石头,极疼。“娘……”窗口拢起的这一片阳光顶刺眼,他唤着母亲,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他把两条腿都伸进床底,牵着母亲的手。腿下压到什么,摸来一看,是颗念珠。这是母亲随身的念珠,可是什么时候散的,竟没注意到?于是,他再也没法知道了。
  

(六)

  
  不觉已在省城过了两个秋。省城有一条街是种满法国梧桐的,这很多城市都种,可在小镇上看不到。但一叶落知天下秋,傩玉仍是惦记着那个地方。
  院子里堆了一小撮一小撮的叶山,火星蹿了蹿,一片叶子便蜷起了身子,化作焦黑的炭,像中了毒,还染的四下叶子也蜷了起来。傩玉将书卷在手里,每烧一撮时,就拿来读读。偌大的院子,只有他坐在躺椅上。
  前些天,余母火葬了,可没这么安静。啪啦啪啦的火声,很像溪月在扇他耳光。余母火葬,因她怕子孙不孝,不能常年去扫墓。溪月也是火葬的,却出于傩玉的决定,因为他不觉自己会有子孙。
  记得当初母亲刚走,问及死因,大夫只说一句,人切不可大喜大悲,傩玉便全明白了。白日里的疯笑,夜里断断续续、似要尽、又不舍得尽的叩门声。或喜或悲尽是自己给的。
  弟弟泽情嗅到焦叶子的味道,呵呵地跑出来。他一身裹得严实,活一颗小粽子。见傩玉在读书,便故意把手遮在书上不让他看。可傩玉哪里是在读书,全然不觉。泽情没被理睬,觉得孤单,想起母亲,一面哥哥哥哥的喊,一面呜呜哭起来。泪都打在书上。
  傩玉回过神来,抱他在腿上,掏手帕给他擦脸。泽情抽泣着,站在他腿上,又想跳起来。傩玉摇了摇头,牵住那两只小手,轻声道:“不要跳,哥哥会疼的。”泽情便坐了下来,乖巧地依偎在怀里。
  泽情很像泽性。喜欢解傩玉的一字扣。有小朋友来了,还会把他晾在一边,朋友走了,就又缠着他。如今余母一走,更是愈演愈烈。每每不理睬泽情,就又哭又闹,好像都是他的错。
  记得当年,余母曾对自己说,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旦有人待他好,便是认定了,一直依赖着。不想真有这一日,余母离去。泽情虽小,但总是察觉得到,可怜的,就像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自己,泽性是依赖。而母亲何尝不是依赖自己的?她是怕泽性的,怕他抢走她的儿子。但是比起泽性的温柔,她的关切就是那日的叩门声。有铲子的嘈杂,它太弱了,弱到自己听不到。于是自己就把母亲的依赖生生断送了。
  |乳母听见哭喊,忙赶过来。她焦心地从傩玉怀里抱走泽情。一时觉得像在避瘟神。傩玉也明白,溪月去后,他来余家,如今余母也去,自然是有那种嫌疑。|乳母抱着泽情一颠一颠的,牵他手道:“小少爷,烧叶子的味道有毒的,不能闻!”
  泽情见傩玉纹丝不动地看书,才不肯信。他不喜欢|乳母把他当孩子骗骗哄哄,不像傩玉认真待他,闹着不走。|乳母不肯放他,反是对傩玉说:“当时夫人说要接你来省城,同大少爷住一起,是看在沈娘的份上。但这么长时间了,工作你要自己找的。”
  傩玉一怔,放下书去看|乳母。以前余母都让自己教泽情读书,或是陪她消愁破闷,不说半个儿子,好歹也是半个老师。如今这么说来,自己竟成家里无所事事的人了?非要同余父、泽性那样,在外面的工作才算。
  他瞟了一眼|乳母,穿上外褂。留了句“那叶子你来烧,我出门了”,便走开了。泽情眼泪倏的挂了下来,哄的|乳母措手不及。她跺脚啐了一口,只想,这孩子真是愈发像溪月了。
  
  省城工作不好找,但傩玉约花了一周,就争取到了。是一份影楼小工的活。他一去,摄影师当即给他照了一版,还做了广告片子。其他人都想,也许是摄影师总对美丽的人着迷,才雇他的。但他跟了泽性这么久,能不有真材实料么?做小工是绰绰有余的。
  而泽性看过那广告片子,只说没他拍得好,尤其是当年没有拍下的那一张。
  这一日难得,是入冬的第一场雨。黑云压的很低,风也是极大,吹得树木窸窸窣窣。傩玉关好每一扇窗,又怕屋里潮,伤了机器,早点了暖炉,把房里烘得暖暖的。他走到摄影师身边,安静地坐下。却见一个熟悉的女子在镜头前。
  “晏晏?”傩玉失声唤出来,但晏晏没注意,反是身后人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去,就见君惠温柔的微笑。君惠朝晏晏打了个手势,便领傩玉到影棚外的楼道去了。
  楼道又深又窄,两个人侧身贴墙还嫌太近,只得错开来站。“要结婚了?”君惠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傩玉又问:“那是什么证件照?”君惠道:“出国。”傩玉一惊:“晏晏?”他不曾想过镇上的姑娘会出国,尤其晏晏,还不如宗英家富裕。
  君惠颔首,两手抱在胸前:“我不陪她去的。只是看到这家的广告,特地来转转。泽性这两年忙,不常和我交道了,每次去看他,和你也没说几句。”傩玉一脸茫然,君惠接着道:“其实后来我们都没在一起。她是很上进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出钱帮她。而且,是我欠她的。”他顿了顿,牵住傩玉的手:“说亲的事,在那天就毁了。”
  很长一段时间了。君惠还想着那天自己躲在大缸子后面窥视的事,想撞出了鼻血的疼痛,想他们几近昏厥的两夜。个中滋味,很像曾给过泽性的一种糕点,又软又粘,带了清浅的甜。他握着傩玉不能动的两只指头,想说,我照顾你好不好。但傩玉很快把手抽开了,话终是没有说。
  事后想起,他才痛恨,自己那时怎么不知道,错过这一次,以后竟然就再没有机会了。但当时又怎么知道。
  
  傩玉的天一半是溪月,一半是泽性。溪月走后,泽性只是一顿晚饭没有回来吃,他就受不住了,更何况近来已是三顿了。他一直待在房里等,等桌上饭菜凉了,变色了,还是不动筷子。
  泽性是几时回来的,谁都不知道。那时余父已进了自己屋里,泽情也给|乳母哄的睡下。他和傩玉的房间,有一个阳台连通,于是夜里常常溜过来。这夜微风料峭,他抄着衣服上前,给傩玉披上,说:“仔细要着凉的。”傩玉伏在桌上,已是睡去,微拧着眉头,安静地吐息。泽性浸淫其中,舒心了很久。
  傩玉手边有一只鸡毛掸子,当然不是给泽性准备的。但泽性见到,心里扑通一跳,硬是把他牵了起来。傩玉朦朦胧胧的,只觉袖口给掀开,一道道新鲜的伤暴露在空气中。泽性咽了下口水,搬椅子坐下,没有说他。
  傩玉挽下袖子,执起筷子问:“吃了没?”泽性看到了桌上另一双碗筷,赔笑道:“在外头吃了。”傩玉别开脸,低头对着碗,他失落他恐惧,但是不能要求什么。他喉头含着石头,扒了两口饭,忽而放下筷子,干呕了几下。泽性揽着他肩,柔声问:“冰了吧?”傩玉摇摇头,好像生着闷气,也不说话。泽性有些不快,轻声说:“没胃口也别强求了。”傩玉呐呐道:“娘总逼我,你却不然。”泽性叹了一声:“性子,是改不得的。”傩玉只是呆呆望着他,满眼委屈。
  泽性不想看,只起身去翻了药箱来。“擦药吧。”他照顾着拿药棉,傩玉把袖子捋起,摊出两条红红的胳膊。泽性仔细地上药,却没有说那些“日后不许如此了”的话。傩玉静望着他微有下滑的眼镜,凑上前吻他。
  溪月曾说看透了泽性这样的男人,不可靠的。那时傩玉很想抵一句,不自由毋宁死,但终是没有,只跑回了房里。现在想想,若那时说了,母亲定嫌晦气,怕是要将自己的嘴一针一线缝起来。不过事到如今,已是晚了,连一点龃龉都不再了。
  余母走了这些日子,泽性心情很糟。二人之间没有揶揄,只剩上床。傩玉很想知道泽性怎么想自己的,有一次,竟翻开了他的抽屉,但手一碰上日记的面,就停住了。曾经,母亲就是这样以爱为名,读了自己的日记,而后当场抓住了尚且十四五的他们。原来就是这样的心情,人才会想去偷看。好似是有很好的借口的。
  人说孩子的人生多半像父母。而儿子更像母亲。傩玉这么一想,原来二人终是要有一天分开的。什么都不逼不求,不是自由,是不在乎。他猜了这么多年,不肯认定这一点,现下,也许到盖棺论定的时候了。
  “我受不住了,泽性。真的受不住了。”傩玉扑上前,抱住泽性。药棉打在地上,手臂上的药也染在泽性白净的衬衫上。泽性很得意,只抱着他的胯骨,轻易享受这份柔情。可是再多柔情也换不来泽性饶傩玉的。纵然知道傩玉要的就是一个诺言,泽性也不肯在这种时候说。这种时候,有多少话都是曲意逢迎的,但他也不说。
  泽性捏着傩玉的下巴问:“干吗哭。”傩玉抿一抿唇道:“没有。”泽性笑了:“人忍着泪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没哭,但其实是哭了。你看,眼睛都是红的,小兔子。”他举起手镜递到傩玉面前,傩玉别过脸去,他便拿镜子追去。
  傩玉忍不住瞥了一眼。泽性当即笑了:“原来你真的在忍。”“你……”傩玉狠狠抽走了镜子,又抱泽性的头在怀里,近乎哀求地道:“我受不住你这样下去了,你到底明不明白。”泽性抬起头,淡定地看了傩玉一眼,把眼镜摘下来,又解领带。近来为母亲的事,他好不烦闷,一心想借情事消愁,哪里考虑什么明不明白。只问:“要么?”竟又是这一句。
  傩玉浑身一个激灵,好似被摁进了棺材里,那棺盖是眼前人亲手合上的。嘴角浮起一弯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