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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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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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泽性下来时,傩玉的一双手已冻得发麻,哪怕这时把它们插进雪里,也不觉冷。泽性一身风衣,系了围巾,还戴一顶合衬的针织帽。他硬是将手中的棉衣揣在傩玉怀里,否则看他这样单薄,非为自己羞红脸不可。傩玉把衣服摊在手臂上,也不及穿,只交出手里的钥匙,小声道:“都说好了要教,怎么不来。”
  泽性一掌拍在钥匙上,拉过那手拽着不放,刺骨的冰凉像是要把两片掌心粘住了。“你不是也今天才来找我?你生气我都哄你开心,我生气不该是你来哄我么?”他声音低沉含糊,也听不出来情绪。傩玉一愣,却想这话亦有道理。
  只是他这几年下来可是白等的,委屈白受的?一哄就过?他拧起眉,嘀咕一句:“我的气不值钱,你的气就金贵了。”
  一阵寒风吹乱了头发。傩玉因一手抱着衣服,只好单手解发绳梳理。泽性也不说话,接过来为他绑。他尴尬的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只能用钥匙抠着墙壁的灰。泽性用手梳将乱发拢作一绺,轻车熟路似的,比傩玉以往的每一回都好。绑前还问一句:“你看这样行么?低一点挡风。”好不贴心。
  对于这情人间的举动,傩玉能受偏不能认,直要把墙壁抠出个洞来。泽性贴上来道:“这很好玩嚜?”傩玉知他看穿了自己的难堪,闷闷地答:“不知道。”泽性笑了:“没劲呐?但是你这样很好玩啊。”想到泽性看自己就像看猴戏,傩玉恨不得一整个头都埋在墙里。
  
  桃树枝头已露出零星的花苞,每几天就都不是一个数了。
  一入春不外乎有喜事,这一年是药铺和当铺,但又是宗英,和去年一样。待嫁这些日子,女孩子是睡不好的。一大早起来,晏晏还在呼噜,宗英已梳洗得当。她倾身照镜,人因睡不足上了些火气,双颊和小嘴红的同上过妆差不多。她拈拈粉扑在面上拍着,拍了又花拍了又花,取了帕子来擦,一抹白,人便不止淌泪,抽抽搭搭哭起来了。
  宗英回床边去看晏晏是不是醒了,怎晓得让她一句梦话嚷了开。晏晏昨天一个人放完电影,就被宗英拉了回家。二人私语了大半夜,如今是怎么大声都醒不过来了。宗英伸指轻轻拨了拨晏晏的耳钉,银里镶了一滴钻,莫不是君惠送的。她再揉揉自己的金玉耳坠子,又累又重。
  掌管当铺的是个五十过半的老头子,媳妇生第二胎后一年死了。宗英她爹本想说下那大儿子,常年在省城,应是混得不差。怎知那老头子却说了,大儿子在外风流,不敢糟蹋这好姑娘。这话一听即不可信,若是真风流,哪个父母不想有好媳妇拴住他,可老头子既然说了,宗英她爹也不好硬嫁。
  不知怎么说着,竟谈到那年仅五岁的二老上。瞧那老头子的年事,妻子又已去,说这话自是有那占便宜的意思。若是老头子娶了媳妇,大儿子在外,二儿子尚小,自己一蹬腿,家财迟早是归了媳妇。可若那小孩儿娶了,就大相径庭了,一来照顾幼子,二来自己去后幼子也大,仗着丈夫身份怎都不会将家财流入外人手,顶好的事。
  宗英她爹也不是没察觉这意思,但回头想想,为了药店又自有打算。只想无知的幼子断比翻脸如三月天的傩玉好伺候,再说自己一时半会儿身体还健朗,总不至于让那老头子骗了药铺去。宗英已到了年纪,不嫁出去定要遭人闲话,这事亦是万全的。
  于是,婚事便这么定下了。这日她爹要同老头子商量事宜,也让宗英打扮得体些,见一见公公和小丈夫。她早准备妥当,也闲来无事,到巷子口散步,想解愁思。偏偏这一走就不知觉到了果脯店。她窥见了那两人,只把帕子拽得皱烂。
  
  但说这些日刚忙完了年,傩玉又回头打点小店。近来要新腌一批橄榄,他天未亮便去铺子,待活差不多干完,太阳出来,泽性亦到了。因不能叫溪月瞧见,他们才约在店里。在门口的巷子练上五六分钟的车,再一齐去镇西。说是上回吃了泽性代买的豆浆,溪月当即辨出了隔壁的味来,直拿傩玉试问,二人才不得不舍近求远。
  起初傩玉学不大会,泽性扶着后座教他,一不扶,仅能踩一脚踏板,点一回地。过了些天,稍有起色,只是泽性一放手,就容易失了方向。曾有一遭他冲向人家的屋子,那时家家的马桶都是摆在门口的,清晨恰没收理过,一路骑去,全都撞翻了。泽性怎好放心,至今都还载他南来北往满巷子的穿。
  宗英瞥见时,泽性正坐着后座,两脚踏地,伏在傩玉背上打盹。他虽不比君惠那样的慵懒少爷,脾气小架子大,但总不习惯这般早起的。傩玉踩了踩,车子也动不起来,又不舍,任泽性这么靠着睡了。可天亮得极快,不多久已是大白日,傩玉心里怕着溪月,不得已唤了唤:“泽性我骑不动了。”
  依着的背一动,泽性旋即醒过来。傩玉下了车,摆摆手,让泽性载他去买早点。泽性困倦的厉害,手叠在垫子上,头一枕,眯着眼说:“自己骑去不行么?”傩玉面色难堪:“那你睡,我今天先走过去好了。”泽性拍了拍垫子,半梦半醒的:“好啦,我载你去。”傩玉为他扶住车,他揉揉眼也下来了。拢了拢傩玉的头发,泽性道:“真不明白,你怎么学得这么慢。”傩玉装作没听见。泽性轻笑道:“莫不是故意学不会,想我一直载你?”但见那张脸急得红彤彤的,也没有答他。
  
  再待不一些日子,桃花全都开好了。原本是大红与灰黑涂成的小镇,添了桃花妆,暧昧的好似糊上了一层茜纱,云深雾里。
  君惠借口来看桃花,又下小镇来了。那时他要将车开去泽性家,一时私心走经果脯店的路,恰巧邂逅他们。泽性倚在桃花下,笑望着傩玉一趟又一趟绕着树骑车。倏然自行车拐开不再打圈,停在了那轿车跟前。君惠坐在车前盖上,拊手道贺。傩玉牵车过去,泽性也随之走来。
  “好厉害,马上学会了。泽性和我日后也要你载。”君惠朝傩玉竖了拇指,待弟弟一般夸奖。傩玉笑了笑,低头将车头左一摆又一摆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慢得很,是君惠总说奉承话。泽性覆住傩玉的手,不让他动,嘴上道:“是啊,忒快。这么急着学会,不想我载你咯?”口气老不正经。傩玉皱眉解释:“你好心借我,我哪会想那些。”泽性哦了一声,打哈哈:“那还是想我载的啊。”
  君惠看在眼里,却总插不上话,呵呵笑着,自己也觉得傻。所幸泽性道:“怎么又下来,想建铁路还是修工厂?”君惠叹了一声,摊手摇头:“什么,是晏晏借姐妹出嫁的故,骗我下来的。”泽性蛮不相信:“你要是受骗的,明儿瞧完婚礼就回城里。”君惠嘟了嘟嘴,撞他一下:“哪里,我要去你家挤几天,和你亲热亲热。”泽性漫不经心的:“姑娘你不害臊就来咯。”这一下,倒轮傩玉做傻子了。
  泽性睨了睨树影,捏傩玉肩道:“时间也不早,你快先去吧。”傩玉怔了一下,才明白地颔首,暗自嘲笑:若非泽性那日的话,他也不会私下苦练,尽早学会。果不其然,如今一会,少了借口,又成一个人了。
  两个车轱辘一圈圈滚着,消失在巷子口。君惠同泽性坐进车里,说:“傩玉她娘长得美吧?那天扇子遮住也看不见。”“你若看见就该小心了。”泽性笑了笑,又道,“怎么突然说这。”君惠腼腆起来:“因为傩玉长得很好看。”
  泽性的脸贴在窗子边:“诶?晏晏?你怎么在这?”君惠慌乱的摇下窗,挨在泽性身上看。看了半天,朝泽性臂上一击:“税特,兄弟也骗!”泽性掸了掸手臂笑道:“谁让你心虚了。”君惠耸耸肩:“傩玉是真漂亮的嘛。”泽性肘子支在车门边,端着窗上自己的影子,也道:“嗯,是很漂亮。”要不,怎么都上床了呢。
  

(四)

  你可以说小镇是水墨画,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但这仅是表象,不贴实。水墨画干净利落,寥寥数笔点淡出来,是写意的。但小镇实是炭笔画,一笔叠一笔,一画累一画,轻轻碰了,还要沾一抹炭,是有故事的。
  那天傩玉立在窗边如此说着,泽性搂实了他:“我们自小同在炭笔画里长大。”但他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接下去,说你我身上的炭是擦不去的。正应了傩玉眼里的泽性,始终不会给个明白的。
  路上来时,傩玉见宗英在带孩子,不言而喻的内疚。亲是母亲说的,但婚是自己推的。镇子上对这类作风看得严厉,嫁不成的女子,定要猜几个不好。他想,她会不会是因此才不得以嫁去那里的?不过,她总不会成为溪月的。
  泽性贴在身后,下颔抵着肩窝,手挽手,顺着指骨慢慢的摸。傩玉佯装自己没感觉,仍是俯瞰小镇。脖根红透,全掩在短衣竖起的圆领下。每每泽性亲近,他总要苦恼。退也不是,因觉泽性会说,“躲什么,你我又不是真有什么的。”可若是迎,泽性定得意的不动不说,一副看穿了他为自己不可自拔的样子。但泽性就爱看他难堪。
  从指骨到指尖又滑去另一只指尖,移上指骨,不急不徐的。忽而泽性道:“剪剪指甲吧。”他给傩玉一把指甲刀,人儿翻来覆去地捏,却用不得法。他看笑了,搬了两把椅子来。二人对坐着,泽性牵起手,觉得远,又搬了近些,膝碰膝不够,只得两腿叉着放。
  眼镜沿鼻梁下滑,清楚的可见一双长睫毛。泽性托了托眼镜,抬头果见傩玉盯着自己。他问:“什么这么好看?”傩玉指了指自己的眼,道:“你睫毛很长。”泽性低头继而修剪:“这传自我娘。你平常没注意?”傩玉道:“眼镜遮住了。”泽性摇头:“是我不戴眼镜那会儿,你兴奋得把眼睛闭死了。”傩玉气得直抖手,泽性握定了,仍剪得仔细。
  咔、咔,二人一不说话,房间里就静的仅剩指甲刀剪断指甲的声音。每一声,都将相处的亲密剪短一点。傩玉在想,前些天君惠请他去看电影,说泽性都看这些,又是国产的,他去了,细心看到最后,也是一个终字,如同戏棚子落幕。
  身后的桌上有本日历,傩玉信手一翻,鼻尖酸酸的。他叠住泽性正修剪的那只手,道:“清明节忙什么吗?”泽性抬头,扶了扶眼镜:“家里应是有事。”傩玉近乎哀求地道:“这是你回来的第一年,老师那边总要去看的。”泽性顿然失神,答了声好,埋下头。一片指甲细细修了近十下。
  倏然,傩玉收回了手,极为惊恐地起身。一道碎指甲没断下,他硬是用手难看地撕掉了。泽性回过头去,却见溪月立在门口,满目怒色,险些要撑破了眼眶。|乳娘也在一旁,知道溪月是镇上出了名的泼辣,不敢拦,只在一旁拍着额头。
  在泽性家,怎能让母亲肆意而为。傩玉瞥了泽性一眼,算是道别。溪月手头有只玉戒,是尚未离开傩玉的爹时就有的了。当年恰在无名指,如今戴在拇指,都略有些宽。她不住拔着戒指,从小指到拇指更替着戴,每一只指头都不能穿到底便换另一只了。
  “阿玉!你这死崽子!骗我出来买东西,倒是来这了。你买什么了?买什么了?是卖什么吧!”溪月挥起手来拧傩玉的耳朵,傩玉正想躲,她的手已让泽性一声“住手”吼停了。
  倚门卖笑,说卖什么,自然想到这词。泽性看傩玉埋低着头,赶忙挥手退下|乳娘。溪月回身瞧了眼,倒和泽性杠上了:“怎么,你们小孩子都好意思做,就不好意思我说了?还想你留洋一趟风流的呢,讨个把媳妇,怎么回来又缠我们家阿玉!看我好欺负?”她狠狠地套拔着戒指,手一快,不留神掉落在地。
  傩玉俯下身去捡。心想,扯上泽性真是糟透了,若是能息事宁人,要打要骂都可以回家的。他弯着背脊,手探到门缝里去勾戒指。可门偏偏不早不晚猛地一合。
  但听一声不属于自己的叫喊,傩玉眼前一麻黑,蜷缩作一团,疼得几近晕死。他偎在了泽性怀里,听他唤自己的名字,舒舒服服的。又隐约看见母亲一手掩嘴,一手扶着门,神情惶恐非常,他倒幸灾乐祸了。
  这阁子背风,门岂是容易自己关上的?只是傩玉不明白,母亲既然如此狠得下心,为何还要吓得尖叫,他和泽性都说不出话了呐。女子、女子,终是报复来了。
  
  手指还是断了。食指、中指,都在右手,乍一眼倒看不出,日后照样可以打点铺子,但自行车就骑不得了。
  泽性曾托君惠在省城请来洋大夫看,溪月哪里会肯,又看不惯君惠笑脸迎人,只说他和泽性沆瀣一气,都是登徒子!十指一抓,还划坏了轿车,君惠心疼死,落下几句英文,拂袖而去。傩玉在一旁静静观着,不知怎的,想起泽性他娘也不信西医,同是如此,就不觉人家蛮不讲理。
  有时他还想,这手指断了也好,断了少做些事,给母亲看到,些许还少挨些打,如若泽性至此不冷待他,那更是赚了。只是曾经挨的打可少了?累起来都换不得这些,断了两只手指,生活还能怎么变?像泽性陆续请过几位老中医来,颇是用心,但都进不得门,再些日子也没踪影了。反是君惠偶有路过,会在楼下鸣喇叭,再自顾自讲些俏皮话,不过没有几下还是走开了。
  
  清明到了,镇上随处可见扫墓祭祖的人们,个个素面朝天,唯有他们手中的五彩纸和鲜花是夺目的。
  大门上了两重锁,屋里的窗子凡是大到能进人的,溪月一一找人钉死了。那日在泽性家逮到傩玉,让她对这竹条烟杆教出来的儿子彻底失望。她从不想那孩子面上动辄则咎,实下也有花花肠子,只当都是泽性这猾狎的少爷带坏的。
  傩玉已是无望。猜测自己不提醒泽性,他多半忘了,纵然记得,自己不去找他,他也是不爱来的。但无望总比满怀希冀来得轻松,傩玉吃了泽性这么多年的亏,对此再明白不过了;人家就是要让你乘上飞机再踹下去,要让你跌入深井再拉上来。果不其然,泽性选在他无望之时,撬了锁,裕如地进来。虽是晌午才到的,但总算是到了。
  那时,傩玉正坐在天井下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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