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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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潮-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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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官说:“你可以请律师为你辩护。”
    林森本低垂着眼帘,摇摇头说:“不请律师了,这是事实。”
    法官问:“原告,你还有什么补充。”
    满座的旁听者“嗖”的一下全把目光集中在郑娟芝的身上,她觉得像在众目睽
睽之下脱光衣服似的难受,泪水从面颊上潸潸滚落,她拼命压抑着哭声,将头埋在
双掌里,肩膀在一阵阵吸泣中抽搐。
    法官说:“休庭!”
    

    顿时,电视台摄像师和摄影记者们开始纷纷拍照。电灯光在法庭内外闪烁。当
晚的电视新闻报道了这件事,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关注,纷纷谴责强奸犯,要求严惩
林森木。
    几天后,法院再次开庭。法官最后做出判决:“本法院认真分析研究了原告及
代理律师的起诉书,认真听取了有关提问和答辩.对原告提供的证据进行了仔细查
证,本法院认为人证物证俱在,事实确凿,被告林森木确实犯有强奸幼女罪,根据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九条规定,本法庭判处被告林森木有期徒刑八
年。”
    林森木耷拉着脑袋,在痛苦和恐惧中流下了悔恨的眼泪。他在讥骂声中被两个
法警架着胳膊押上囚车,呼啸的囚车风驰电掣般地向阴森森的监狱飞奔而去。
    林森木强奸郑娟芝而判刑八年,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村民们的耳朵。村口
小路,码头船上,海岸海滩,人们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特别是法律这个神圣的概
念还没有被广大公民所认识,尤其是这个偏远闭塞的海巴村,人们没有想过法律的
震慑和威严。
    郑娟芝所到之处,遭到人们的白眼、咒骂,人们像避瘟疫似的猛然闪开。郑娟
芝那滴血的心在呐喊:为什么我伸张正义却反而遭人们白眼责备?为什么被强奸后
身价降低千倍呢?为什么我尽力博取众人欢心却依然无济于事呢?法律啊法律,你
只能惩罚犯罪,却抵制不了人们对我的轻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人们的理
解和支持?她整天愁眉苦脸,黯然失神着不敢碰见熟人,只好阴丝丝、贼溜溜躲进
笼牢似的石屋里。
    深夜,郑娟芝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上,溶溶
的月光照在远处的海面上粼粼发光,小船停在水面上像画的似的,一切是那样的宁
静。
    郑娟芝心里像钻进无数根弹涂鱼似的猛蹦乱跳,向她扑涌而来的是无数张快镜
头咒骂她的嘴巴,无数双鄙视她的眼睛,无数双对她指指点点的手。她心里想为什
么勇敢的妇女站起来揭发犯罪分子,却得不到同情和怜悯,却遭到如此重大的打击。
法律惩治了罪犯,可谁还给我贞洁和清白?娘哎……我大海里的娘哎。郑娟芝的悲
苦像汹涌的海潮冲了出来,野兽狂啸似的哭喊,发泄着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哭着哭
着,哭声越来越小,渐渐地屋内变得悄无声息。此刻,她进入了似醒非醒,似梦非
梦的幻觉世界,她仿佛感到整个身躯离开了床一点一点地往上浮,砖瓦自行旋转,
可怕的吼声充满耳管,好像很远很响,又好像很近很轻,身体各个部位开始支解融
化,又感到胸脯有些胀问,于是时间失去了记录,空间失去了存在,周围的许多人
一下子变成了骷髅,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飘飘荡荡向她包围过来。她逃到宽广的海
滩上,海风卷起滚滚的浪滔向她扑来,她纵身一跃跨上巍然耸立的礁石上,可一丈
多高的雪浪响雷般怒吼了一声,猛地把她掀进汹涌澎湃的大海里,她拼命地挣扎着
高嚷:“救命啊救命!”这时她被人救上了一只小船,船里坐着的全是面目狰狞的
怪兽,闪着蓝色怪异的目光,吐着长长的红舌头伸向她。她绝望了,吓得使劲地喊
叫起来终于惊醒。
    郑娟芝睁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耳边响起了娘亲切温和的声音:“娟芝,你
是我的好女儿,从来没有伸手向我要过零花钱,吃的穿的都不计较,读书还是这样
的用功。”娘常常对村民们夸她,娘还说,“女儿呀,你用功读书,娘喝薄粥汤穿
破棉祆心里热呼呼的舒坦。你在学校里吃饱点,穿暖点,晚上棉被裹紧点,别着凉
受冻,我们穷人家生不起病。”娘温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久久不息。突然,她
看见窗前闪过一个穿灰色破棉袄的老太婆,这不是娘嘛?娘十几年来舍不得添一件
衣服,一年四季穿着这件打满补丁薄得不能遮风的灰色破棉袄。她霎时从床上跃起
来追赶着娘,发出疯狂而悲惨的呼声:“娘……娘……你等等我,等等我,娘……
娘……”她赤脚奔跑在黑暗的石子路上,摔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两脚全是
血泡,而后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血流如注。突然,娘的幻影不见了,她惊愕失望地晕
眩在地上。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满身泥浆地躺在埠头上,脸上满是凝固的血迹,
额头的伤口像针扎一样火辣辣地剧痛,她痴呆呆地凝望着天空。
    血球似的太阳渐渐地从东海升了上来,红红的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像绸缎
似的铺在海上。海风一吹,红浪柔软地掀起一层层漪涟。
    郑娟芝望着如此美丽的景色,心情渐渐愉快起来。一只海鸥在水面上忽高忽低
飞翔。郑娟芝心里想她要像海鸥似的在浩浩荡荡的大海上飞翔呀,不愿意回到死水
一潭牢笼似的家,要是娘从海底上冒出来多好呀!要是有钱把娘的肺整个儿换掉,
娘决不会这么快就离开人世。为啥靠海边的人这么穷呀?这时,她看见鸡脖子海湾
驶进了几只颠簸的小木船。她想这海巴村,当初埠头咋设计的只有半吨船可以靠岸。
虽然离县城只有百来公里,就像是两个世界似的,村里一个企业也没有,造大船捕
鱼吗?买船没有本钱,全靠讨小海过穷日子,村里有二三十条光棍,甚至有的家里
有好几个光棍,成为“光棍之家”。如果生活富裕,林森木娶了媳妇,看见女人不
会如此的冲动,也不会用强暴的手段奸污她。突然,她身后转来了粗哑令人感动的
嗓音,唱起了旧日歌谣,先是依呀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
    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做皇帝的女婿。郑娟芝转过身迷茫地看着老人边在海涂上
捉青蟹边自鸣得意唱着,他那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
浮动着,里面镶满了海泥,尤如平面的海涂上被青蟹爬过布满了瓜印。此刻,他抬
头看见郑娟芝,恨恨地挖了她两眼唱道:

    做婊子立丰碑,
    野杂种木鱼心。
    害人精入牢笼,
    不知羞到处走。

    郑娟芝仔细地往老汉睑上一瞧,原来他是林森木的大伯,是一位老光棍。她惊
慌失措地急转另一条路,躲避着他的眼光,委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
在逶迤的塘坝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这塘坝曾经送她上学,陪伴她沐浴海边的阳光
雨露,陪伴她欣赏潮涨汐落的海湾。她曾经蜷伏在这里凝望着金黄色的海滩,梦想
着当女中豪杰惊世的作家、女诗人、女企业家、女政治家……十五岁的女孩色彩斑
斓,正是人生中潇潇洒洒,无忧无虑的年龄。正当她读《飞鸟集》贾平凹、王蒙的
时候,可被罪犯林森木奸污了,那流言蜚语却清晰地保持在每个人的心头,给她的
前程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害。而现在的所有美好憧憬和希望变得摇曳不定,甚至龋龋
难行了,成长的道路上耸立着参差不齐的无数礁岩,她一下子瘫坐在塘坝上怎么也
站不起来。
    郑娟芝惊异地望着远处银光泛泛的海,海水不断地拍击岩块,清爽的风带着潮
水可爱而活泼的笑声,从海面上吹来。远处光滑滑的海涂上的蜻子田,像蚂蚁搬家
似的拥挤着许多人。
    郑娟芝心里想娘去世后,自己的生活只能依靠那一块蜻子田了,潮涨时关闭在
石子屋里拼命地读书迎接高考,考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潮落时一心养殖蜻子田,
卖蜻子过日子。她想着想着禁不住地朝自家的蜻子田走去。靖子田上的村民们干得
热火朝天,娘的生前好友范老汉两腿立着八字形,高高地举起板锄一掏,海涂泥掰
开掉进沟里,露出无数蜻子那两条白胖胖的触手“刺刺刺”地向上喷水。她兴奋地
瞧着蜻子,挽起裤脚下了蜻子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范老汉走去,欣喜地笑着说:
    “大伯,我帮你拾蜻子。”范老汉伸伸腰站起来,环视着周围一双双蔑视的目
光射向郑娟芝,有的人还朝他挤眉弄眼地扮鬼脸。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娟芝,你放下,走吧!”
    郑娟芝抬头望着范老汉板着的脸孔,仿佛怕她染脏蜻子似的,她闷闷不乐地放
下蜻子。 忽然, 她看见孩童时的伙伴海凤,狗掏米似的把蜻子从海涂拾到泥马上
(形状像小木船限于在海涂上载蜻子用的工具)。郑娟芝狂喜地喊了一声:“海凤,
我帮你拾蜻子。”海凤转过头瞧见她,慌忙逃到大哥的身边咕哝了几句,井用乌黑
的眸子投给她厌恶与蔑视的一瞥。郑娟芝无趣地靠近姨夫的泥马旁,只见他把蜻子
装满泥马上。郑娟芝说:“姨夫,明天我载用蜻子,借你的泥马用一下。”姨夫皱
着两眉厌恶地挖了她一眼,将一条腿跪在泥马上,一条腿从海涂里拔出来猛力地一
踞就弓起来,泥马像滑冰似的射出20多米就到了海岸。郑娟芝呆立在海涂上,真正
理解了“变异”的含义。她记得昔日自己每次放学回家,村民们围着她问这问哪,
仿佛她是外空人似的给全村带来了福音。人们请求她念信、代理写信、识别真假一
百元的人民币,娃儿们拉着她讲《一千零一夜》、《十万个为什么》的故事,同伴
们拥着她去海上游乐闹笑,村民们口口声声夸她是村里的“文曲星”、“海巴村飞
出的金凤凰”、“村里的观音菩萨”,人人朝她迎着笑脸,可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人
们不齿的臭肉,遭受到的是白眼和躲避。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让犯罪分子逍遥法
外……突然,蜻子田上的人们用惊异的目光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仿佛她满身千疮
百孔臭虫蠕动。接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娟芝这野种,死白蟹的,林森木坐了牢,她就变成黄花闺女啦。”
    “青蟹放死钳脱落了,无法变成闺女。”
    “那不如不告,向森木要笔钱实惠。”
    “女人心如墨鱼汁染的漆黑,娟芝的心太黑。”
    “她娘有一颗善良的心,答应林家父于的恳求,宽恕了林森木。”
    “好人不在世呀!”
    “野种就是野种,婊子生的还有啥好货。”
    “森本真是的,看见女人的白屁股就胡来。”
    “轰”的一声大家前俯后仰地大笑。
    蜻子田上的人群沸腾起来了,又有人喊道:“这样装装不损骨不损肉,郑娟芝
告她的救命恩人坐牢太罪过了。”
    “郑娟芝迟早要被水妖精摄去,你们瞧瞧她那红粉粉的脸蛋儿,多少男人要死
在她的身上呀!幸好可怜的娟芝娘去世,要不她仔细瞧瞧这张勾魂的婊子脸,肯定
会一头撞死呢。真是妖精呀!”
    “哈,这水蛇妖精白贴给我,我也不干。”
    “你白痴要娶美女,没门儿。”
    “有门儿,我也不进去呢?我不是弹涂鱼乱钻竹洞。”林森木的堂哥林强说完
抓了一把泥巴,狠狠地朝潮水抛去,潮水愤怒地向四周喷溅。他提高嗓子喊:“有
一天夜里,郑娟芝这个水妖精,把她那红润的樱桃嘴紧贴在我的嘴上,那两只丰满
的乳房在我的胸部蹭来蹭去,又动手在我身上摸索。他妈的死鱼翻白眼,真他妈的
不是个玩意儿。”林强边骂边吐了一口浓痰。
    “那你不趁机干了她?”有人故意退他。
    林强也笑着说:“那样的破货就是白贴到我肚皮上,我也坚决不干。我还害怕
脏了我呢。”
    “你白日做梦吃绿豆芽!”
    聚拢一堆捞蜻子的男女村民们爆发出一阵阵大笑,每个都无比快乐的样子。大
家的嘲笑、斥责、排斥,恶语加霜,在郑娟芝听来,无一不是挪揄或者咒骂。突然,
她想起了《妇女权益保障法》,便挺着胸膛冲到林强前面,怒发冲冠地喝道:“林
强,你这样恶毒诽谤我,我去法院告个诽谤罪。”
    “告呀,臭破洞,你害得我堂弟坐了狱,”林强恶狠狠地抓住郑娟芝的脖子。
    “松手,流氓坯!”郑娟芝愤恨地喊道。
    “烂婊子!”林强举起粗大的手,“啪”地一声掀了郑娟芝一个耳刮子。另一
只手扯住她的胸部。
    郑娟芝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她发愤地嘶咬着林强的手。
    林强疼痛地嚷道:“哎唷……哎唷……松口,你这臭烂婊子,林森本干吗不把
你弄死。”
    郑娟芝听到他的骂声,越发气愤难忍,就像青蟹放死钳似的咬着他的手不放。
林强愤怒地用另一只拳头像雨点似的击打着郑娟芝的头部,边打边喊道:“谁叫你
放钳,放死钳。哎唷唷……哎唷唷……”他用力一脚把她踢得丈把远,使她立刻陷
入海泥中。
    郑娟芝心里想林强血气方刚时到东北当盲流淘金子,金子没见他淘回一两。胡
子脾气带回一身,虎背熊腰的不怕天不怕地,常偷鸡摸狗。突然,她耳边又响起了
法官们宏亮的声音:法律为你撑腰!郑娟芝从海泥中滚起来,像个泥人似的牙一咬,
眼一鼓,头一句直冲林强的下身,用力地往上翻。
    林强“扑通”一声倒在海泥上,像一头在泥浆中翻筋斗似的老黄牛,他悻悻地
爬起来成了泥人。满脸是漆黑的海泥,只有偶尔眨翻着的眼睛露出凶恨的白光,他
一个箭步冲上来捉住她,高高地擎在头上说:“小妖精,老子不怕坐牢,我先弄死
你。”
    郑娟芝惊慌地高嚷道:“你为啥要造谣诽谤我,海龙皇呀,快把他的鬼魂摄去
吧!”
    “你喊你叫,把你沉入海里呛死。”林强咆哮着。
    “娘啊,你怎么不从海底里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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