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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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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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县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进了县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调查组的梅局长,可一问,人家却说梅局长已经走了。于是,八哥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上,踟躇良久,最后又决定去市里找王华欣。王华欣她多次见过,人家是大干部,主意多,到了这份上,她觉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经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等她赶到时,信访局已经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问着,摸到了王华欣的家。王华欣住在市医院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之后,八哥扑咚一声,就在王华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华欣却很不客气地说:〃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是上访的吧?要上访明天到办公室去。现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里,一怔,抬起头说:〃王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说:〃你是……?〃
  八哥流着泪说:〃我是弯店的,叫八哥。〃
  王华欣拍了拍头,说:〃噢,噢噢。是八哥呀,快起来,快起来。〃
  八哥没有起来,八哥仍跪在那里,说:〃王书记,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华欣安慰她说:〃你不要慌。来,来,先坐下,坐下来慢慢说。〃
  待八哥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华欣又赶忙给他妻子介绍说:〃这是弯店的,乡下人,是老蔡的侄女……〃王华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扭身到里间去了。
  八哥坐在那里,又一次求道:〃王书记,你救救我叔吧。〃
  王华欣默默地说:〃老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八哥说:〃那……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你放心,这个事我会管的。〃
  八哥又说:〃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这个嘛,你就交给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说:〃我叔也不是坏人。他只是……〃
  王华欣再次点点头,说:〃我知道。〃
  离开王华欣家的时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管〃字,她觉得那个〃管〃字里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能相信的东西……这时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王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他说他要管,可他却没说他怎么管。这么说,她跑了一天,却只跑来了一个字。这么一个字就把她打发了?当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一闪一闪的霓红灯让她更为焦躁不安,到了这时,她发现她仍没有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她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已经〃跑〃疯了,一种豁出去的念头油然而生!那么,她还能破坏什么呢?她只有破坏她自己了。此时此刻,〃自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于是,在当天夜里,八哥又一次坐火车赶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时分,她又敲开了梅局长的家门。这时梅局长已经睡下了,梅局长问了一声:〃谁?〃
  她站在门外,猛吸一口气,说:〃我,八哥。〃
  六、大象无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时候,呼国庆也笑了。
  呼国庆接到了一个批件。当他看到了那个批件后,不由地笑了。
  呼国庆觉得,自他任县委书记以来,只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在这件事上,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也是帮了大忙的。当那个〃内参〃通过报社的渠道递上去之后,中央及省里的有关领导就很快做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时间,批件就下来了。因为是一个制假贩假的超亿元大案,那口气是很严厉的:要从重从快从严查处,杀一儆百!
  有了这个批件,如同有了〃上方宝剑〃,呼国庆就更有信心了。到了这时候,呼国庆就觉得,这个姓蔡的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至于躲在幕后的王华欣,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露面么!有了这个批件,只怕他会躲得更远。呼国庆当然清楚,这一次打假,实质上是跟王华欣的一次公开较量!这一次可以说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一开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华欣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审那个姓蔡的,让他吐。只要他一开口,王华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于是,呼国庆马上给公、检、法的三长分别打了电话,要他们正确领会中央领导的批件精神,抓紧办案。并特别强调说,包括那些行贿索贿的情况,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一查清……然而,风向说变就变了。就在呼国庆打电话时,先后又有几十个电话打到了颍平。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个意思:要从重从快!
  只有蔡先生一个人在鼓里蒙着。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给他送花生米来。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却是一个人。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东平县看守所。蔡先生转来转去,又回到了东平。就在他回东平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到了。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来,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接着,门一开,那人进来了。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蔡先生微微一笑,说:〃你来了。〃
  那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默然地递给了蔡先生。蔡先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尔后,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说:〃老蔡,你要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都怪我,我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到了这时候,我已无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绵绵地说:〃那么说,上头已经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说:〃你也知道,我是个残疾人……要说,这些年……也值了。〃
  那人说:〃老蔡,委屈你了。到了这一步,你决定吧。一切由你决定。〃
  蔡先生叹道:〃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说:〃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说:〃我本意是想给弯店做点好事的。可咱没有做好事的本钱……〃
  那人说:〃我知道。〃
  蔡先生说:〃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这时,蔡先生淡淡地说:〃能见你一面,我这口气就咽下了。〃
  过了片刻,蔡先生摆了摆手,说:〃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后,审讯蔡先生的步伐骤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县里,审了两场后,又被解市里。审他的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与案情有关的,你可以讲,与案情无关的,就不要多讲了。蔡先生心里很清楚,于是,问到什么的时候,蔡先生就说:〃我无话可说。〃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呼国庆曾先后两次让公、检、法的人给他汇报情况,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执行〃了。在许田市的办案历史上,这是最讲效率的一次了。那一天,许田市万头攒动,围观的人也特别多。走时,蔡先生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理了一个寸头,竟还有了几分风雅。在临执行之前,又是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刑场上,人们都认得那是市委书记的专车。车门开了,只见王华欣披着一件风衣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监刑的公安局长看了,尔后挺身穿过了百米警戒线,来到了蔡先生的面前。看见他的时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头望了望已有了十分凉意的秋阳,大声说:〃天气不错!〃这之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一段话。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再后,枪就响了……〃
  一时,王华欣的行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紧接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关于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仅民间就有许多的版本……但这一次,王华欣却落下了极好的口碑!人们普遍反映,一个县级干部,在这种时候,还敢去看他,这就是条汉子!
  蔡先生的尸体是八哥用架子车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辆架子车,把蔡先生的尸体收走了。当尸体拉回村时,全村人都围上来了。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理八哥,谁也不理她,弯店的人只要说起来,都说她〃脏〃。连她的爹娘、哥嫂见了她,也像是见了苍蝇一样!安葬了蔡先生之后,八哥就走了。此后,她就再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人们才发现,蔡先生的娘已硬在了床上!她的床头上仍挂着那串虱子,连虱子也早已饿死了!
  当呼国庆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游出四个字来。那四个字是:大象无形!
  于是,呼国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得〃啪〃的一声,吓得秘书干事们都匆匆涌进来了。只见呼国庆一脸青紫色,只见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去去!〃
第九章(1)

  一、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新村〃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新村〃,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四旧〃,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的村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祖先〃的事情。那时,呼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
  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地下新村〃,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地下新村〃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份排呢?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新村〃,就得有〃新村〃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身份〃了。这〃身份〃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结果,迁到〃新村〃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开始,接下去是002,003,004……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土成爷是个烈士!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地下新村〃里吆喝:〃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咱爷是175,咱奶是143!〃
  那边说:〃咋差着码哪?〃
  这边说:〃咱奶走的早!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联欢〃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纸钱〃了。就让他们自己〃联欢〃。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地下新村〃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几几、几几〃,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份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区别〃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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