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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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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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天成又说:〃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说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在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那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粘,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连声说:〃你说你说!你尽管说。〃
  呼天成说:〃我想借借你的脸。〃
  孙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借啥?〃
  呼天成说:〃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女人〃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结的语气说:〃你就说叫我干啥吧?〃
  呼天成说:〃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布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你要借我的脸?〃
  呼天成说:〃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咋个借法?〃
  呼天成说:〃你不是好偷么?你不是会偷么?你不是偷得很巧妙么?我让你每天上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说:〃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说:〃是。〃
  孙布袋说:〃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往下好让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街示众……是不是?〃
  呼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是。〃
  孙布袋说:〃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么?我不借,人是活脸的,这个脸我不能借……〃
  呼天成脸一沉,说:〃你以为你是个啥货?你没偷过?你没贼性?老实告诉你,我啥时候都能收拾你!〃说着,呼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呼天成说:〃你再想想……〃说着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呼天成说:〃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受,他说:〃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么?!〃
  呼天成说:〃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呼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记分不记?〃
  呼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他说:〃你想要?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收拾一回记多少?〃
  呼天成说:〃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说:〃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咬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哐〃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杀你!〃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朦朦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尔后才能够建立……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饵〃,孙布袋就是他的〃饵〃了。
  自此,孙布袋的〃脸〃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呼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脸〃,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捉住,〃人赃俱获〃。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贼〃字。那个〃贼〃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年纪很有些辈份、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孙家的同宗说:〃布袋呀布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那时,孙布袋的脖子里总是挂着一串串偷来的东西,像小丑一样在村街上被人牵着走……人眼是可以掩人的,众人的眼可以把一张脸腌小腌烂腌成肉干,腌成一泡臭狗屎!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每当他被捉住时,还有点满不在乎,还恬着脸对人笑呢。后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后来他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狗样的东西,那就是没有了〃脸〃的自己。他的目光在与人接触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种平静,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愉悦〃,当人看他时,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种〃贼〃的感觉,那个〃贼〃字灼烧着他,使他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到了这时,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不是人了!
  展览不光是给孙布袋带来了耻辱,也给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腰里发紧、心里发怵。孙布袋那张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罪的象征。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过一两穗儿庄稼的,也就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呼天成要的就是这种〃杀一儆百〃的效果。
  孙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孙布袋自此彻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连孩子们都不屑于理睬的渣子,成了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的狗。他走在村街上,总有人取笑他说:〃布袋,又偷了点啥?〃到这时候,孙布袋才后悔了。他曾私下里找过呼天成,他悄悄地对呼天成说:〃我不弄了,日他妈,我不能再去卖脸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晚了!〃孙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汉子,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说:〃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说了,将来给你说个媳妇……〃
  于是,孙布袋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做贼……〃
  呼天成的第二个步骤是开会。开会是呼天成给村人们上的第二课,这应该说是一堂〃集体意识课〃。那时候,在许多个点着马灯的夜晚,孙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议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对象。
  应该说,是会议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长夜。这是呼天成的一个创造。正是呼天成把〃会议〃这个群体集中的形态发挥到了极致。在当时的呼家堡,召开会议成了呼天成的一个法宝。他发现,只有会议才能把人的精神〃团〃起来,会议像是一根绳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会议使人收缩,会议也使人膨胀;会议就像翻牌一样,随时可以翻出一张脸,再翻出一张脸,只要你掌握了会议,你就掌握了主动权,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张脸〃亮〃出来……会议也成了呼家堡人的兴奋剂,会议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妙用:对呼家堡的女人们来说,会议成了她们的〃戏台〃;对呼家堡那些光棍汉们来说,会议成了他们的〃女人〃;对呼家堡的老人们来说,会议成了〃红日头〃,成了他们靠在南墙跟儿捉虱的日子……这是一个个让人激动又让人紧张的时刻,当民兵连长高喊:〃把人带上来!〃的时候,众多的人头都会齐唰唰地扬起来,望着台上……〃
  在会议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应的核心。呼天成心里明白,对孙布袋这个〃饵〃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个孙布袋并不能长期调动人的兴奋点,这个祭〃脸〃的仪式只是个开始,他必须往纵深处发展。开会得有议题,好在议题是可以制造的,因为人的〃错误〃是现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错,你只要有错,那议题也就是现成的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议的名堂就多起来了。会议渐渐地开出层次来了,每一次会议的议题都会事先有一个新的〃饵〃。那〃饵〃在不断地转换着,会议的形态也在发生着变化。在会议上,他开始对人的脸面进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层面,每一次开会,头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别和区分。比如,在开会之前,他会先开上一个〃队委会〃或是〃扩大队委会〃,这样,就把一些人的〃脸〃提出来了,给这些〃脸〃一些光耀的机会,这些〃脸们〃立时就会容光焕发;比如,在会议之后,他又会开一个〃模范会〃或是〃骨干会〃,那么,又会有一些被点到名字的〃脸们〃为此而容光焕发;再比如,他会在会议中间突然再召集一个〃积极分子会〃或〃贫协会〃,立时就会让一些被点到名字的妇女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正是这种区分产生了差别,差别产生了臆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发现,就是这些极简单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颤簌感和等级感。人脸上是没有字的,是会议给他们一个个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脸皮是多么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呀!那些可怜的村人们,为了能被点到名字,常常鸡不叫就起来下地了……会议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达到了,权威很快就树起来了。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尾巴〃,那就是孙布袋。在没人的时候,孙布袋总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地突然跳出来说:〃支书,你给我说的媳妇呢?〃
  三、小娥的魂灵
  可是,权威也是会受到挑战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呼天成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挑战。那真是一个神鬼皆惊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个燠热难耐的中午,当人们都躺在树荫下歇晌的时候,村民刘全的女儿失脚滑进了村东的哑吧河。小娥那年才十四岁,她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失脚滑进水里去的。后来,当村人们赶去时,她已经在水面上飘起来了。
  刘小娥的娘趴在河边上哭着说:〃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后来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们说,还是当紧办理后事吧。
  〃后事〃却难办,非常难办。
  这当然不是因为悲痛。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个女娃,死了也就死了,哭也是要哭几声的,但也说不上十分的悲痛。可是,她是在哑吧河里淹死的,这情况就不同了。哑吧河是呼家堡唯一的〃海子〃,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十多亩大的水塘,还是个死水塘。然而,这个塘里的水却从来没有干过。据说,把一只会叫的青蛙扔进水里,它就再也不会叫了,所以它叫哑吧河。关于哑吧河,早年曾有过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古人留下的规矩:凡是在哑吧河里淹死的人,必须把她的〃魂灵〃打捞上来。否则,她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个人下去……〃
  按照规矩,打捞〃魂灵〃的形式是极为悲壮,也极为神秘。这事必须让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亲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参与的。首先是得扎一个木筏,木筏上要有〃引魂幡〃,幡下还要用麻线拴上一只公鸡。而后才能绑上绳子,由亲人拉着木筏顺河转圈走,一边走还要一边喊魂……要一直拉到〃魂灵〃自动跳到木筏上来为止。
  于是,在老辈人的监督下,村民刘全也就按规矩扎了一个木筏子,去河里打捞女儿的〃魂灵〃。
  那时的刘全也才三十来岁,手巧,会做木活儿,是村里的匠人头。在村人中是很有些脸面的。刘全虽是个绵善人,平日说话没大言语,可一站在房头上就不行了,盖屋的时候,他只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风和气势就出来了。他带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因此他时常蹲在房角上,叼着一支烟,指挥那些徒弟们给人瓦屋。他说:〃狗,你下去。狗就下去了。他说:二槐,你上来。二槐就上来了。声不高,话也绵软软的,挺震人。上梁的时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说:东边高了,那一准就是高了;他说西边歪了二分,那也一准就是二分,他就有这眼光!人只要有了〃眼光〃,那威信也就跟着上去了。再加上谁家盖屋都要请他去帮忙,〃脸气〃就越来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听说刘全家出了事,来帮忙的人特别多。打棺那天,刘全家光徒弟就来了十几个,那些沾亲带故的就更不用说,一时间,刘家就显得热闹非凡,人多势众!
  一时,打捞〃魂灵〃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节日。那时候,河边上总是黑压压一片,站满了观看刘家捞〃魂〃的村人们……村支书呼天成有时也来看一看,他来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就蹲在河边上,两眼盯着水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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