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迷侠记- 第8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子忻。
  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外套,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箱。
  “早。”她听见他打了一个招呼。
  她还在为他那句话生气,便装作不认识这个人,瞧也没瞧他一眼,扬着头从他面前走过,随手将门死死关上。
  窗边薄幕轻展,一缕晨光微微地透进来。沈轻禅安静地躺在床上,左目上缠着一层白绢,白绢之下似乎掩着某种黑色的药膏。她的脸肿得可怕,没有受伤的那只眼也跟着肿了起来。往日容颜消失殆尽。
  “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她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笑了笑。
  苏风沂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痛得厉害么?”
  “还好,事先服了麻药。子忻刚刚做完手术。他说缝合之后,我这只眼睛永远都是闭着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说话的样子很坦然,苏风沂听了,却不禁一阵心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别难过,比剑总有伤亡。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求仁得仁,我毫无怨言。”她的嗓音虚弱,目光柔和坚定,仿佛这并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
  “可是,你的脸为什么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事?”苏风沂忧心忡忡地道:“要不要去瞧瞧别的大夫?子忻只是个江湖……江湖郎中,只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万一……”
  她不说倒罢,一说,沈轻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道:“我也这样担心。子忻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昏睡,稀里糊涂地喝下一碗药。一醒过来,他就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好了。我当时就想问他究竟认真学过医没有,又怕这话太损,平白地让人听了难受。这嘉庆城里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斋沈老先生。我有好几位哥哥都在他那里瞧过病呢。”
  苏风沂忙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他?万一子忻做错了什么,只怕还来得及补救。”
  沈轻禅不由得笑了,拧了拧苏风沂的腮帮子:“奇哉怪也,你这丫头明明喜欢人家,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到头来却对他的看家本事半点不信,这是为何?”
  “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
  “啧啧,看来他真的得罪了你。”
  “我说的是真话。”
  她们以为时辰还早,楼下不会有什么人,下楼之后却看见了郭倾葵。
  沈轻禅一直扶着苏风沂的手臂,见到郭倾葵,连忙垂下头,手指一缩,不由得掐了苏风沂一下。
  苏风沂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骏哥早!”
  “早。”郭倾葵敷衍了一句,目光却直直地盯在沈轻禅的脸上。他看来已在楼下等了好些时候,脸上分明露出焦虑的神情。
  只要这两个人同时出现,苏风沂总能嗅到一股紧张的气氛。
  “她已受了伤,请勿乘虚而入。”苏风沂警惕地道。
  然后她就闭住了嘴。
  两人的剑都悬在各自的腰上,谁也没有摸剑。
  沈轻禅一直没有抬头,郭倾葵的目光却很复杂。
  复杂的目光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涵义,悲伤、痛苦、矛盾、遗憾、怜惜、后悔、愤怒……只有一点不包括其中。
  仇恨。
  苏风沂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心沉了下去。
  过了片刻,沈轻禅忽道:“风沂,咱们走罢。”
  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苏风沂道:“等等,我先到柜台去雇辆马车。”
  “你们在这里等着,马车我来雇。”郭倾葵突然道。
  说罢,他转身大步出门。
  沈轻禅轻轻地又道:“风沂,我想叫唐蘅陪咱们一起去。”
  “他一夜未眠,刚去睡了。”
  “那就请你在他的门缝里塞一张纸条,说我们在回春堂,让他醒了过来接我们。”
  “为什么?”
  “路上可能会不大安全。”沈轻禅淡淡道。
  她依言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唐蘅的门缝。
  空中传来一声鞭响,马车到了。
  虽是清晨,门外早已一片嘈杂,一缕刺眼的阳光射入眼帘,沈轻禅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微微一晃,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抓到一条坚实的手臂。接着,她的身子一轻,身后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用腿撩开车门,轻轻地放到车座上。她睁开眼,用惟一的一只眼睛看着他,嘴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好像要把她压成一枚铜子塞进自己的荷包里。
  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摸了摸她的脸,神色有些凄然:“他找到了你。”
  “他们也在找你。”
  “他会杀了你。”
  “人早晚要死。”
  “阿轻,别住在这里,好么?”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就住在这里。”
  他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下车,将一旁目瞪口呆的苏风沂接到车厢上,向她问了地址,然后拾起马鞭,跳上前座。
  苏风沂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郭倾葵。
  ……
  酒香不怕巷子深。沈拓斋的回春堂谈不上半点气派,也不临着街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病人已将他门前的小道塞了个水泄不通。
  沈先生长着一个三角脸,三角眉毛,三角眼,还很讲究地蓄着一把三角胡子。以他的学问,原本可以进朝廷做御医,他也的确有这个荣幸。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气时时发作,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将认识的人得罪得一干二净,被怒气冲天的同行们赶了回来。回到老家他便建了这个草堂,头悬梁、锥刺骨,发愤著书,专找医界的名人抬杠。方法是先把别人的书细读一遍,找出毛病,然后旁征博引地大批一通。如果一本书的名字叫《诸症病源》,他就会写《诸症病源考》。如果一本书叫《伤寒七论》,他就写《伤寒七论考》。七考八考,考出的结论是这本书论据不足、引证有误、方子欠妥、药理偏差……总之,其言之凿,其证之确,让后生晚辈读罢之余,直流冷汗,以后买书,不搭上他的一本《……考》不敢下方子。
  如此类推,攻击了一大群京城宿敌并大获全胜之后,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将目标转向慕容无风,打算写了一本《云梦灸经考》,不料拿着书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没写出一个字。好不容易有了几个疑问,跑到蜀中去和吴悠较量,只谈了个开头就被她穿心刺肺、敲骨击髓地驳了个体无完肤。一时大大气馁,这才偃旗息鼓,埋头诊务。可是他技术虽高,脾气仍然不好,最讨厌手术时病人哇哇乱叫,偏偏干的又是外科。苏风沂还没将沈轻禅送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狂嚎,仿佛有人正在受凌迟之刑,紧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叫!叫!就知道鬼叫!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从棺材里叫了出来,又有个屁用!没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杠,不要动手动脚调戏民女,给人家老公一顿乱揍,治好了也是白治,早晚给人送到牢里去打一百个板子。奶奶的,银子呢,小丁,这人交了银子没有?……没有?顾员外的儿子会没银子?你小子挨了打又想赖账是不是?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不治了!”
  正说着,远远地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冲了进来,手里举着银票,大声道:“沈先生息怒,沈先生息怒,银子在这里……少爷的伤还是拜托您了!”
  见沈拓斋脾气如此之大,还有谁敢坏了规矩?苏风沂只好陪着沈轻禅站在最后。还以为老先生的一顿汪洋大骂会让等候的病人悚然变色,不料人人脸上无动于衷,都露出一副饱受摧残、行将就难的样子,不禁对沈轻禅道:“你怕不怕?这位沈大夫脾气坏得很——比子忻可差多啦。”
  “技高之人不免傲慢,使点性子也可以原谅。何况,我又不会乱叫。”
  “骏哥不来陪着我们么?”苏风沂东张西望。
  “他还是呆在马车里比较好。”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这才轮到她们。
  沈拓斋的样子显然已经有些疲惫,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浓茶,将脉枕推到一边,打量着沈轻禅,半晌,问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想不到一个姑娘家也和人打架。”
  “是啊。”
  “左眼受了伤?”
  “打架打输了,给人挖掉了。”
  沈拓斋吓了一跳,手中的半杯水差点晃到她身上:“把蒙着的绢布揭下来我瞧瞧。”
  她解开眼罩,一层一层地揭掉绢布,眼窝深陷,露出可怕的左眼。苏风沂连忙闭上眼睛。
  “不是有人已经给你治了么?”沈拓斋哼了一声。
  “那是个江湖郎中,我不大放心他的手艺。”
  “回去罢。”
  “您老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你遇到了高人。”
  “您好歹给开点止痛的药……”苏风沂在一旁补了一句。
  “现在不能轻易止痛,不然肿越消越慢。”
  “可是……”
  “好走不送。”沈拓斋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下一个!”
  两人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沈拓斋忽然道:“等等。”说罢,走入书房,拿出四本书塞到苏风沂手中,问道:“那郎中姓什么?”
  “姓姚。”
  “这是我写的书,就说送他雅正。”
  “哦。”
  两人垂头丧气地猫进车里,郭倾葵在车上问道:“大夫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就让我们回来了。”
  “这下你们总算相信了吧?”
  “相信什么?”
  “只要有子忻,就不必去找别的大夫。”
  两个人同时点头,均觉心中有愧。
  马车平稳前行,出了小巷,驶入大街。出了大街,驶向一道树林。
  穿过树林,再拐几道弯,就是裕隆客栈。
  一路上,沈轻禅的手一直握着剑,显得十分紧张。
  快驶入树林时,她忽然闭上了眼,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四周的动静。
  苏风沂正要说话,猛听得“嗖、嗖”两声,两枚飞箭钉在车顶上。马车突然飞驰起来,尘埃滚滚,两旁树林飞速倒退,紧接着车厢一阵乱晃,“扑”地一声,不知哪儿飞来一道钝器击碎了马脑,马车突地跳起来,渐渐停了下来。 
 
 
 
  
 第十六章 表兄遥远
 
  唐蘅醒来的时候,阳光正照在梁间一张巨大的蛛网上。他一睁眼便看见雪白的墙上多了一只灯笼大小的蜘蛛影子,不由得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早饭时间已经错过,红豆稀饭和肉末烧饼都有些半冷不热,饭厅里食客稀疏,全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唐蘅要了一碗热豆浆,将烧饼掰成小块,泡在豆浆里,没精打采地吃着。
  他有些怀念自己的那间小院。小院在一道小溪的对岸,开门白水,侧近桥梁,一片竹篱环绕着两棵巨大的古柳。柳树下的房子并不显眼,却是座百年古宅。墙壁早已经斑驳了,廊柱上满是鸟粪。入门的影壁倒塌了一半,茅草在屋顶上疯长,露出苍凉颓败的气息。可是屋内的布置却十分奢华:波斯地毯、檀木家俱、古瓶金爵、盆兰巨卉,应有尽有。一位花花公子所能想像得到的舒适都已穷尽。此外,他还有麦香、麦秀两个书童替他打扫房舍、洗衣做饭。他们永远不会让唐蘅吃半冷不热的早点。
  唐蘅喜欢在自己书房里度过一天的闲暇时光,听廊上莺歌燕啭,看庭前花开花落。盛夏之际,后园的古井藏着冰酒,那是一种女人们爱喝的酒类。江湖汉子呡上一口便会吐出来,笑骂这是“甜水”。他对冰酒情有独钟,喝时放入几颗酸梅,味道更是独特。他可以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以消酷暑。
  他不喜欢夏天,更不喜欢晴天。
  晴天一切过于分明,万物纤毫毕现,无处躲藏。他认为自己是个颓废者,适合端一杯清酒,在烟雨迷蒙的某个角落浅斟低酌、幽窗独坐。
  他记得小时候每到雨夜母亲总喜欢坐在琴房内,对着窗外暗无边际的天色,弹一首格外忧伤的曲子。而父亲则喜欢在这个时候摆弄庭间的花草。累了,会站在廊檐下,默默地聆听母亲的弹奏。此时孩子们若在隔壁的厢房内打闹,他会走进去轻轻地“嘘”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
  在父亲的暗示下,雨中听琴便成神圣的时刻,成了一家的传统。而唐蘅却觉得那支曲子里有一股子长驱直入的幽怨,让人难以忍受。幸好蜀中的雨季不长,而大多时候母亲都太忙,他才不致时时受此折磨。惟有父亲是她忠实的听众。他会始终如一地立在廊檐下,静静聆听,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那张古琴自然也是父亲送给她的。上有金徽玉轸,紫檀犀角。若是日久不用,父亲还会定时用桑叶在弦上细细擦拭,使之恢复音色,鸣亮如新。
  “你们应当跟着妈妈学琴。或者,至少像你姐姐那样,认真地学一点医术。”小时候,父亲常常这样劝他们。
  可是,兄弟俩最终还是跟了父亲学武。
  有时候他感到父亲的作风过于老派,而母亲则过于清高。父亲宽容着她的冷傲,她的尖刻,她的郁郁寡欢,她的耿介执拗,为此不得不与被她得罪的人周旋。母亲拒入唐门,父亲只好把家搬到唐门之外的大街上。其实大街上的人与唐门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千丝万缕。左邻右舍当中,十个就有八个姓唐,细细算来,或远或近,都是亲戚。母亲厌恶应酬,不习惯也不想习惯大家族的生活。就算在唐门之外,她也从不在家族的各种集会和盛宴中露面,把人情上的一切烦恼都抛给了父亲。
  自然,唐门人对母亲的傲慢格外不满。他不止一次听见长辈们在人群中长叹,说唐潜太过厚道,就算吴悠是旷世佳人、千年难遇,也不能把她宠成了这样。而市井中的看法则更加刻薄。在他们的脑子里,唐潜再怎么有名,再怎么厉害,不过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能娶到神医慕容最得意的女弟子,非但美若天仙,才高八斗,且医术精湛,日进斗金,不是走了桃花运是什么?
  平林馆的大门修得比谁都气派,地盘越占越大,庭院年年翻修,还开了几十家药行分店,独揽了西北一带的药业。相比之下,父亲从祖父手中继承的商铺和田产,则被几个年迈的家人管得不温不火、半死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