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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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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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上讨论的要点告诉他。长见识倒在其次,他不愿子忻和自己一样离群索居,孤僻成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子忻的性子似乎因为自己的这番打算,滑向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岔道。
  他至今记得听完了自己的话,子忻的脸上一副困惑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满意。而在那一刻,自己竟也和他一样的茫然。
  这世上的许多规则原是在沉默中学习和掌握的,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与人之间究竟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所幸,子忻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闪过。子忻于是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后脑勺。
  “没大没小……”他板起了脸。
  “我知道,爹爹。”儿子轻哼了一声,显得若无其事。
  直到第一次走进儿子在谷外的房间,慕容无风才忽然明白,自己心目中的儿子,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
  他的卧室没有讲究的家俱。除了一床、一桌、一书厨、一椅之外,别无余物。倒是墙上、帐内贴满了纸片。这些纸片显然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再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则连接起来,排成图案,仿佛一道巨大的漩涡。相比之下,这空落落的房间显得零丁简陋,倒成了这幅图画的陪衬。夫妇俩走入房内,惊诧之余,竟忘了争吵。
  荷衣从地上拾起一本书,打开一看,除了封皮之外,空无一物。再打开书桌上摆着的几个纸盒,才发现里面是一张张撕开来的纸,笔墨大小不同,新旧有异,显然是从不同的书里撕出来,却又整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在一处,上面还标了序号。
  当然,撕下的全是医书。
  随意抽出一张,荷衣念道:“邪从下上而盛于上者于是用附子、人参……”
  慕容无风苦笑着打断她:“这是《云梦医案类编》。”
  又抽出一张:“蔡诊脉弦濡而弱,曰脾胃为痛所伤……”
  慕容无风道:“这是《医案续编》里的话。”
  “好好的书,为什么要拆成这样?”
  “不知道。”
  “墙上贴的是什么?”
  “《云梦灸经》。”
  “帐子里面呢?”她从中揭下一张,拿给他。
  “也是《云梦灸经》。”
  “这说明咱们的儿子日夜都在研读医书,”荷衣半惊半喜,“虽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
  “荷衣,这些书页并非是本来的次序。”
  墙上除了贴纸之外,还有几幅小画,却全是草图。依稀辨得所画的轮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满脸病容的和尚。
  荷衣道:“这幅画我总算认得。”
  他们的卧室里一直挂着一幅墨态淋漓、笔意古拙的“文殊问疾”,是子忻画了送来,慕容无风喜欢,请人裱过挂在墙上的。记得当日慕容无风对画凝视良久,终于向荷衣坦白,说子忻的学业虽差强人意,在书画上的功夫却颇为不俗。说完不忘恭维荷衣一句,说儿子的笔法遒劲奔逸,是受母亲的影响。——这话让荷衣颇为得意。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又握住了无风的手,道:“无风,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并不了解子忻。”
  慕容无风叹了一声:“何止是子忻,子悦我们也不大了解。他们两个,好像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就忽然间长大了。”
  蓦地,两人的心中有了一丝难言的伤感。
  “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我们……我们不称职,一年之中,也没时间好好地陪陪两个孩子。若不是我……”
  荷衣按住他的唇,轻声道:“你总是自责。你……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已是儿女之福了。这里太冷,咱们还是回去罢。子忻回来,若听说我们来过,会回谷看我们的。”
  “不,”慕容无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我得在这里等着他。他……五日不归,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看,越说你越担心了。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找他去,省得你提心吊胆。”她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提起了剑。
  “别去!”慕容无风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天这么黑,你去了只会让我更担心。咱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一夜,若明早还不回来,我就立即派人四处去找。”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回身边,将茶杯递给她:“安静地坐一会儿,喝茶。”
  她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用脸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两人都满腹的心思,怔怔地望着炉火。过了一会儿,荷衣低声道:“无风,你说,儿子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一位大夫——也不必是最好的,称职就行了。”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荷衣叹道:“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当大夫太累。你难道不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枯躁的职业?我一直怀疑怎么会有年轻人喜欢上它。”
  “哈,到现在你才说啊。我倒觉得一点也不枯躁。”慕容无风立即为自己辩护。
  “你自己不是也说,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你也不会学医么?”
  “开始的确不大喜欢……大约也是赌气。后来学得深了,也不觉得讨厌。”慕容无风只好承认。禁不住又问:“那你说说看,年轻人喜欢什么?”
  “我不说,省得你气恼。”荷衣抿嘴轻笑,随手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坐了这么久,累不累?”
  他已在薛钟离处坐了一下午,坐得浑身僵硬,到了儿子这间五日不曾燃火的屋子,只觉四壁都是冷嗖嗖的。荷衣只好叫田钟樾再送过来一个火盆,怕火气太旺,远远地摆在门边。田钟樾趁机问两人是否用餐,两人连连摆手。这一番闷坐,他们都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越等越急,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慕容无风疲惫已极,渐渐难以支持。荷衣苦劝他回谷,他却坚决不肯。以他素日的脾性,就算在自己的屋子里,儿女们来了,还要起身。若劝他在子忻的床上暂歇,是绝无可能。正愁肠百结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慕容无风喜道:“是子忻!”
  荷衣摇头:“不对。来的不是一匹马,而是几十匹马。”正疑惑间,众马乱嘶,一片嘈杂,只听得门外一声霹雳般的爆喝:
  “季东彪!你小子跟我滚回出来!”
  还未等有人回应,又听得有人打了个唿哨,众人仿佛得令一般,一人举着一个火把立即散开,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荷衣低声道:“麻烦来了。无风,你得到床上躲一会儿。”说罢,将他扶到床上躺下来,掩上被子。又将门口一座荷花插屏挡在床边。自己却只拿着剑坐在他的身旁。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出去瞧瞧,季东彪是谁?我们都不认得,只怕是误会。”
  荷衣道:“这是湘匪,凶悍得很。我听得出他们的口音。”
  慕容无风正要细问,只听得一人干咳了一声,朗声道:“丁舵主久违了。在下谢停云,不知舵主深夜率众而至,到这小小的医馆有何贵干?”
  “谢老头竟也在这里,希罕,希罕!我们飞龙舵一向与云梦谷无冤无仇,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你们将季东彪的人头交出来,我们立马走人!”
  “舵主确信找对了地方么?这个什么季东彪,我从来没听说过。”
  “老谢,我们八十飞骑穿山渡水地赶过来,你当是来好玩的么?兄弟们,操家伙,他奶奶的,先将这屋子烧光,我看季东彪还藏不藏得住!”
  接下来便是一阵骚乱,显然双方交上了手。只得“哧哧哧”一阵乱响,几百支没羽长箭如暴雨般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墙壁钉成了一团草垛,所幸慕容无风所卧之处三面是墙,一面有屏风,饶是如此,还是有几支箭射到了帐顶,其中一只燃着火。那月色秋罗的纱帐上原本贴满了纸,一着火星,顿时“腾”地一声,熊熊地烧了起来。荷衣赶紧将慕容无风扶起,放在轮椅上,随手抄起铜壶,将水浇在帐上。又将帐子一扯,扔到屏风之外。田钟樾赶过来,对着帐上的余火一阵乱踩。荷衣一把将他拉到屏风之内,道:“小心!四处有箭!你在这里看着谷主。”
  荷衣提剑冲到门边,正赶上谢停云的两个儿子谢从龙、谢从虎冲进来大叫:“夫人,我们被包围了!您带着谷主和田大夫,我们从后门冲出去!”
  荷衣挥剑如风,将一张桌子踢起来,挡住窗口,只所得“叮咚”一阵急响,显是乱箭全钉在了桌子上。正想将那张红木大椅也踢过去,房顶上突然“哗”地一声瓦片碎落,平空掉下一个人来,手执强弩,落地时身形未定,已向着荷衣连发了十箭!
  慕容无风在床边看见,惊道:“荷衣,小心!”
  荷衣身形一闪,已凌空而起,跃到来人的身后,长剑一挥,那人的一只手臂便飞了起来,鲜血淋漓,好似一盆水般浇到床上。
  谢从龙将木椅一踢,挡住另一个窗口,大声道:“夫人,快走,这屋子只怕已烧起来了!”
  荷衣点点头,赶到床边,却听田钟樾颤声道:“不成!先生……先生现在不能移动。他看上去不大好。”
  慕容无风脸色苍白,手捂住胸口,吃力地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他心疾甚重,一向受不了突然的声响。和荷衣在一起这些年,因生活平静,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此时闻得空中乱弦穿梭,加之荷衣方才那一剑,顿时心跳如鼓,无法平息。嘴唇也渐渐发紫。
  荷衣久经江湖,对这些惊险之事只当家常便饭。见慕容无风脸色忽变,便知是心疾骤发,不由得大惊失色:“阿龙,你带着田大夫先走。我在这里陪着谷主……等他好些再说。”
  谢从龙忙道:“夫人既不放心谷主,我们还是一起在这里死守。我已派人冲出去找翁总管求援。”
  虽这么说,大家心中暗暗叫苦,门外一片厮杀之声,也不知谁胜谁负。慕容无风出行时,只带了二十个随从。虽个个都是好手,那湘西悍匪人数众多,也绝非寻常之辈。料想门外必是一场苦斗。且这一战为季东彪而起,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季东彪,飞龙舵的人想是气疯了,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刀剑齐下,乱砍一气。一群人只杀得糊里糊涂。若是就这样死掉,那才叫好笑。
  四人正谋划中,忽听门外又一声唿哨,乱箭骤停,却有一马狂嘶而至,空中响起一记鞭声。
  顿时,门外一片可怕的宁静。
  只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丁猛已受了伤,诸位还不肯走么?”
  接着,又听一人沙哑着嗓子道:“好!季东彪,我们飞龙舵接下这笔梁子!”
  又是一记鞭声。
  季东彪淡淡道:“还有哪一位想接下这笔梁子?”
  良久,无人回应。忽听马蹄乱响,众骑逃得无影无踪。
  荷衣心中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将屏风移开。慕容无风喘息渐定,也挣扎地坐了起来。只见门外杖声疾点,一位灰袍少年急匆匆地赶进来,抢到床边,道:“爹爹、妈妈,您们没事罢?”
  慕容无风一把抓住他,厉声道:“子忻,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出去办点事儿。”
  “你……你难道就是那个季东彪?”荷衣也急着道。
  “我随口起的名字。爹爹,您身子不要紧罢?”
  “我……我无妨。”
  慕容无风拧住子忻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道:“子忻……告诉我,你……你刚才可曾杀了人?”
  “没有。我只是废了人家的一对招子而已。”
  慕容无风扭过头,看着荷衣。
  荷衣道:“招子就是眼睛。”
  夫妇俩愁容满面,正要将他好生数落,忽听他背上的包袱里,有婴儿“咯咯”的声音,不禁又是一惊,喝道:“子忻,你包袱里有什么?”
  “哦!差点忘了。这位是……”他打开包袱,将里面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抱出来,笑嘻嘻地道:“你们的孙子。爹爹你看,他像不像我?”
  慕容无风一听,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见那男婴一劲儿地吮着手指,却与子忻幼时一模一样。一时间,哭笑不得,道:“胡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他的爹妈都死了。”
  荷衣摸着儿子的脸,柔声道:“子忻能回来就好。爹爹妈妈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子忻垂下头,道:“爹爹,妈妈,我惹了些麻烦,打算出去避些日子。”
  慕容无风道:“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我们身边。无论你有什么麻烦,我们都会想法子替你挡住。”
  子忻笑道:“爹爹,我想到江湖里去走走。”
  慕容无风道:“子忻,你莫忘了,你是大夫。”
  子忻道:“我没忘。而且,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职业,又能跑江湖,又能做大夫,一说出来,爹爹必定喜欢。”
  慕容无风苦笑道:“还有这样的职业,我怎么没听说过?”
  子忻道:“江湖郎中。” 
 
 
 
  
 第六章 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
  ……
  屋外的春光并没有照进来。
  这是一间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灯油已将燃尽,袅袅而上的黑烟将头顶的梁柱熏得漆黑。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烟气。
  沉闷。
  汗水从他的额上滴下来。
  他的背受着重伤,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可是那白骨无声地立着,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着他,就算低着头他也能感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脑中,这光滑的白骨恢复了血肉,恢复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样子。
  他痛苦地闭上眼。
  比起生前,他宁愿看见的不是那个人影,而是面前这具毫无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外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视’。”
  他还记得他的话。
  ——“一旦你有了内视,外视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
  现在,内视终日折磨着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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