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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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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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便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后。
  “行了,没烧起来就好。”看着唐蘅吓得肩膀缩成一团,懒得吓唬他,他淡淡地说道。
  “书烧没了……叔叔会骂你么?”
  “不会。你找别的地方玩去吧。”
  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从哪里找的水?”
  “鱼……鱼缸。”
  他的脸拧了起来,急声道:“你说什么?”
  “金鱼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悦姐姐刚跟我说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顾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处找那条金鱼。唐蘅也连忙钻到桌下去找。过了一会儿,听得唐蘅欢快地叫道:“在这里!它还没有死呢!”说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摊开手,一条鲜红夺目的金鱼正张着大嘴吃力地呼吸着。
  “那就好!”子忻喜道,“卧室里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缓慢,怕拿着鱼赶到有水处已经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腾腾腾蹿到卧室,远远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里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担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过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里?”
  “你的茶杯里!茶杯里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来,吼道:“茶杯里是茶,不是水。”
  “暂放一下,让鱼吸一口气不可以么?”唐蘅细声细气地道。
  “那是热茶!”他看着茶杯里绝望挣扎、奄奄一息的金鱼,泪水不知怎的涌到眼眶,又被他捏着拳头强逼了回去。
  唐蘅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发怒,跺跺脚,忽伸手从茶杯里捞出金鱼,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道:“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里去它就能活了!”
  “站住!你不会游泳!”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烟地冲出院子,一脚踢开隔壁竹梧院的大门,跑到九曲桥中,将鱼放入湖水之中。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见唐蘅咧着嘴,带着一副哭腔地对他道:“我已经把它放到水里去了,它……它还是那个样子。我看它快要死啦。”
  墨绿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栏杆下浮得那条鲜红的金鱼,它的嘴缓慢地张合着,肥胖的身子歪在一边,仿佛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浮起来。只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岸上踌躇着的两个人。过了一会儿,它的嘴就不再动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无主,随波飘动。
  子忻趴在栏边,找了一根枯枝将金鱼捞了起来,用手绢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里。
  “对不起……”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层浅浅的绒毛,皱起来时眉头微微发红,“子悦姐姐说你常常对着这条鱼说话,是真的么?”
  他不置可否,只怅然地道:“它的名字叫小欢。”
  “你不让它死在水里,难道是要埋了它么?”
  “不是。”他望着远方,叹了一声:“我把它带在身边。”
  “你……你要把它做成咸鱼么?”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颤声问道。
  “不是。”
  “它……它会变得很难闻的。”
  “你若喜欢一样东西,不论它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得喜欢。”
  每当走入潜龙斋空荡敞亮的正厅,听着堂中孩童恣意的嬉笑,子忻便会无缘无故地感到落寞,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觉得无人理睬,觉得度日如年。那群孩子其实大半与他相识,却很少有人找他说话,即便是客气地打声招呼,大约也是看在子悦的份上。他知道谷里的孩子分作好几派,每派都有自己的头儿和擅长的游戏。他很自觉地躲到一边,摊开书本,假装看书,其实心里全是孩子们兴奋的笑声。
  那些游戏,他从不参加,也一无所知。惟一高兴做的事情便是等着两派的孩子忽然恶语相向,打成一团,便跳进去撕扯,就算给人打得鼻清脸肿,亦乐此不疲。
  读书之后,这种打架的日子渐渐少了。学堂里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文质彬彬了起来。以前扔石子、弹鸟、打雪球、骑竹马、挖蚯蚓、游水捕鱼之类的游戏不再时兴,代之而来的是斗蟋蟀、下五子棋、画战马长矛武士盔甲。游戏从地面移上了桌子。谷中的大夫全是读书人,到了节日闲暇,便带着孩子去会诗友、逛讲会。春日间还戴竹冠、披云巾、着文履、携瘿杯棋去山中远游。鹿皮坐毡一铺,大人们斗起诗来,孩子们能干的不过是收拾诗筒、整理葵笺、分发韵牌、传递酒杯之类的杂事。一个月下来,教完了切韵,便学填诗作文,一开始无非是李、杜、韩、柳,盛唐诸家。黎先生早已排出了教程,四书之后便讲《孝经》,接下来依次为《易》、《书》、《诗》、《礼》,直到《春秋三传》。八岁入学,全部讲完,已是十五。自此以后,游戏从桌上移入脑中。
  一想到还有七年要和黎先生共处,子忻便觉头大如斗。黎先生那一双清冷威严的眼睛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地审视着他。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感到他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穿过前面好几个人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脏。这个时候,他会装作视而不见,扭过头去看墙上一副陈旧的横幅:
  竹密山斋冷,荷开水殿香。
  山花临舞席,水影照歌床。
  这四行赵体遒劲朗逸,法度严谨。细看之下,偏又于圆转流美之中多了几分妩媚婀娜。
  遐思中,一道阴影扫过来,他连忙回头,看见黎先生已经走到面前,板着脸道:“这字写得不错,是么?”
  “……是。”
  “这是你父亲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写的。”
  又来了。子忻心里道。无论什么事情,黎先生都要拿子忻与慕容无风比较,趁机长篇大论地教导一番。你父亲是神童。你父亲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你父亲四岁学医,六岁开诊,十岁主堂,十五岁著书,十七岁名满天下。你父亲……
  “啪”,习字的册子扔到面前,黎先生道:“这是你写的字,自个儿对着墙上的字好生想想,可还过意得去否?”
  他垂首不语。
  “下学之后,把你写的东西交你父亲看过,让他签字,明儿好生更正了交上来。再写得不像样,就罚你每个字抄五百遍。你可知晓?”
  “是。”
  头几回老先生训他,他还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恨不得钻地三尺。后来训得多了,他要么点头称是,要么一声不吭。下了课,收拾书本,第一个离开。
  这一年谷里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最后一场雪下毕,竟一连晴了整整十日,忽然间便已到了碧草丛生、山花满目、莺啼燕啭、柳絮乱飞的时节。穿过花门,绕过一带短短的红栏,再从数百杆修竹中转出,他看见九曲桥上的小亭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他心中一暖,匆匆赶过去,几乎被路旁一丛翠若欲滴的忍冬绊了一跤。
  这是他冬日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像往日一样,父亲喜欢静坐亭中望着湖水冥思。他背影依然消瘦,腰却挺着笔直,红炉中升起一道细细的茶烟,乳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风一搅,悠然地弥散开来,了无痕迹地渗入到远处的碧水青天。
  “爹爹!”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细小的喊声在空旷的湖际显得格外零丁。而父亲却显然听到身背的动静,转过身来,道:“子忻。”
  他眼中笑意温暖,看着儿子蹒跚吃力的步态,目中忽又隐现一丝忧郁:“不要急,慢些走。”
  走到父亲身边,他扔开拐杖,一骨碌地爬到他的身上,挨着他坐了下来。慕容无风将他一抱,掂了掂重量,道:“嗯,几个月不见,你重了好几斤呢。”
  “妈妈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腿还时时痛么?”
  “不怎么痛。”
  “唔,那就好。”慕容无风点点头。
  子忻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说吧,又干了什么坏事?”慕容无风摸着儿子的脑袋,缓缓地道。
  心虚地摸出那本揉得皱皱巴巴的小册子,子忻道:“我的习字薄,黎先生要您过目签字。”
  父亲正在批医案,笔砚就在旁边。看他接过小册子,子忻的心砰砰乱跳,不知不觉已满脸通红。
  慕容无风将册子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在最后一页写上“已阅,慕容无风”六个字。然后将册子还给他:“拿去罢。”
  见父亲不置一辞,他愈发惶惑,咬着嘴唇,思量半晌,磨磨蹭蹭地道:“爹爹……我……我写不好字。”
  慕容无风淡淡道:“不着急。”
  “我的算术……也不好。”
  “不着急。”
  “要背的书,我老记不住。”
  “不着急。”
  在父亲身上扭怩半晌,他抬眼远望,湖岸垂柳下的草丛中,高高低低长满了蒲公英,便问:“爹爹,为什么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记忆中,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父亲的。
  果然,慕容无风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长得高过它周围的草,风才能将它的种子吹到别处。周围的草长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得想法子高过周围的草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问道:“爹爹,那谁是我的草呀?”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我。”
  六岁的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习惯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无风把手指从儿子的嘴里拿开。过了一会儿工夫,子忻复又啃了起来。这婴儿期的习性,他怎么也改不掉。
  在父亲身边玩耍了片刻,拿着毛笔画了几只小鱼,给父亲看了自己收藏在荷包里的金鱼头骨,又喝了几口茶,他忽觉倦意袭来,趴在父亲身上倒头就睡。
  熟睡中,慕容无风再次把儿子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叹了一口气。身后忽来传来一阵窸窣的裙声,一个轻柔声音笑道:“这小猴精又来黏你了。”荷衣将一碗素羹放到桌边,伸手将子忻抱起来:“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罢。”一会儿,她赶回,坐到慕容无风的身边,道:“刚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说了子忻一顿。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写字丢三拉四……罚站也不管用,他气得没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无风毫不动容:“他还小,四岁半才开始说话。如今刚刚六岁。能写出字来已不错了。”
  “你怎么老护着他呀?”
  “这几年给他做的手术已够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两痛,他也不会这么迟才说话。”他皱眉,接着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责。况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剂,直到现在还精神不济,动辄困倦。这些都是不得已的后患。”
  说到这里,荷衣急了起来:“你给儿子吃的药不会让他变傻罢?早上我问他九加六等于几,他数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够用,问我:‘妈妈,借你的手指头给我数数,行么?’数了几遍才告诉我,等于十五。”
  “扑”,一口茶喷了出来,慕容无风笑道:“小家伙真逗。”
  “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笨。”荷衣叹道。
  慕容无风苦笑,过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还有一次手术。”生怕妻子难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手术。”
  蓦地,荷衣抬起苍白的脸,颤声道:“星儿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就饶了他罢!”
  “还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不能放弃努力。”
  那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丈夫的手传了过来,她焦急的心平静了,却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进行的四次手术均由慕容无风亲自执刀。术前,他会用数十天的工夫去熟思手术的每一道细节、布置和检查所有的准备工作。手术之后,他全程照料儿子的起居,连包扎、换药、喂食、洗澡、更衣这一类极费体力之事也一应包揽。荷衣最多只能做他的临时助手。以慕容无风的话来说,就是“儿子必须受到最专业的照料,他的身体才能恢复到最好的情况”。一场手术熬下来,总以儿子平安康复、父亲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为了局。
  “我担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带着悲伤,“也担心你。”
  握着她的手平稳、沉静,慕容无风道:“荷衣,我无妨。”
  “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好么?”她的泪突然涌了出来,忽然恸不成声。
  “当然。”他苦笑着,用力地搂了搂妻子的肩膀。
  ——为了孩子,他们吵过多少次,荷衣已不记得了。
  良久,她收了泪,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五月初。我需要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整个冬季慕容无风都在苦读,卧床不起的烦恼和风湿的痛苦被他抛在脑后。所有的症源、药案被重新翻检出来,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书室里在成捆的书籍和医案中寻找慕容无风开列的资料。有一次,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叹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识。”
  最后一次手术虽是慕容无风医学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险,却是一次成功的冒险。他小心翼翼地将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经脉移植到他较为健康的左腿上。于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渐恢复知觉,肌肉开始生长,骨骼变得强壮。作为代价,他的右腿则完全丧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艰难吃力,已是大为改观。慕容无风为此心力大耗,手术结束的当日便吐血不止,一连六个月,儿子的伤势都已康复,他还不能起床。
  原本以为手术之后的子忻会变得活泼顽皮,慕容夫妇吃惊地发现儿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他变得越来越沉静,越来越腼腆,越来越执拗。当他不再需要服药休养之后,他脑子似乎清醒了很多。云梦谷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两样东西与他的父亲完全相同。
  ——他的聪明。
  ——他的脾气。
  他顶撞黎先生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次,两人大吵一通之后,他竟冲着老先生大吼:“您为甚么还不下地狱?”黎先生怒发冲冠,气得差点昏过去,卷起行李,拂袖而去。当日,荷衣不得不亲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容易将黎先生请回来,子忻却绝不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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