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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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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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选择了尽量少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
  只有她的眼神、微笑,以及从口头滑出的片语只言才让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动的云彩……为此他深感安慰,耐着性子寻找记忆的蛛丝马迹,每有所得,便发出会心一笑。他知道这些遗落的碎片不足以组成一个往日的荷衣,那一瞬间思绪却已豁然开朗。
  从没有一成不变的荷衣,他又何必执著此念。
  谜又一次向他走来。他闪烁其辞地请求她回忆自己的梦境,企图从中找出她儿时的线索。他说自己对她的幼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岁,以至于在刻写墓碑时显得万分尴尬。她就像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这片叶子上。
  她听罢大吃一惊:“什么?咱们俩什么也没弄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笑着说道,“两个人之间到死都没弄明白的夫妻也大有人在。”
  “这倒是实话。”像往常一样,为了表示完全赞同,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这一个动作,他又陷入了回忆。现在的荷衣与过去的荷衣重合在了一起。是啊,在记忆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几块:幼年的荷衣,陈蜻蜓的弟子荷衣,云梦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梦中的荷衣,幻觉中的荷衣……而当他最终遇到了失去记忆的荷衣时,荷衣忽然变得完整了起来。他又感到一阵狂喜,好像他找回的不是荷衣,而是他自己!激动使得他双唇发紫,手指颤抖。他就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然后虔诚地亲吻她的手,好像一位苦行僧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庙宇,面对神祗顶礼膜拜。这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有无言地注视和不断地触摸方能带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胡言乱语,向她打听渔村的方向和腌鱼的办法。他能从她讲的每一句话里引出新的话题,逼着她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而他则孜孜不倦地听着,问着,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说了些什么,打算说什么……
  他那神魂颠倒的样子让荷衣满脸通红,精神紧张,却又惘然自失。不知道这痴狂中的人所说的话她是该信还是不该信。等她终于静下心来仔细琢磨时,又觉得这个人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对她的问题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含糊其辞。
  最后,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无风,你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他沉默片刻,道:“没有。”
  她看见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忧虑,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我认得你,真的,我觉得我认得你。只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会难过么?”
  他的眼再次湿润:“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原本以为她会究根问底,想不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微微一怔,却很快释然了。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令人烦恼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快乐的本源。
  黄昏不知不觉地降临在了这片宁静的山谷,他们一起回到那座临湖的院落。过度的兴奋让慕容无风感到精疲力竭,他用仅有的一点精神陪着荷衣与星儿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席间,他破例吃了很多菜,还喝了好几杯酒,微醺的酒意与团圆的喜悦相比,后者更能令他醉倒。
  饭毕,他把荷衣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心情紧张地洗了一个澡,在云母围屏之后悄悄地换上了寝衣。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时,发现屋子里除了华贵的家俱和精致的床帐,剩下的只有一团沉沉的死气。每个角落都干净得好像不曾有人住过。只有靠近床头的一张书案上摆着的白玉水注、古砚、湖笔和一本摊开来的书让人微觉有些“人”气。正手足无措间,只听得“咣啷”一声,她无意中将床边的一只水晶小几打翻,上面堆着的一叠医案也跟着洒了一地。所幸地上铺着地毯,才不致摔碎。
  她慌忙拾起来放回原处。回头一看,星儿已在床上熟睡了过去。他笑了笑,帮她拾起地上的乱纸,低声道:“不要紧,我来收拾。”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道:“衣服有点长。”
  寝衣是慕容无风的,方才正是她一脚踩在自己的衣摆上,差一点摔倒。
  “你的衣服我都收起来了,明天叫人拿几件给你。”
  “在哪里?”她灵机一动,“我自己去拿。”
  “不……不用。”他马上道。
  她束手束脚地坐在床沿上,支吾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们……今晚……嗯……”
  “我住在隔壁。”他道。
  “对不起……”她满脸通红。
  “你一定不记得这间屋子了。”他道。
  “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叹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脸:“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天见。”
  那几杯酒已无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极,行将崩溃。回到隔壁的卧室草草洗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虽然胸口隐隐作痛,他的心情却无比宁静,脑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半的时分,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暮春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递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床,点着烛火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色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射。
  “哧”的一声,蝉声忽顿,却从树上轻飘飘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吃惊,那人影已闪到他跟前,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声道:“我射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你那两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那只蝉不是已噤声了么?”
  “那是被你吓的。你若不射那么一下,我已经把它抓到手了呢!”
  “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么差么?”他俯身在地上乱找石头。
  “好哇!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看你几时才能将这只蝉射下来。你瞧,它又开始叫啦!”
  三块碎石连发而去,听见的,却是碎石穿窗的声音。
  “那几间屋子里没住人吧?你怎能将石头全射到人家窗子里面呢?别弯腰了,我给你捡石头,全放在这儿了。我去找点酒来喝。”
  他正欲说话,她已飞快地跑回屋子,乐滋滋地抱来一瓶葡萄酒,手里还拿着个闪闪发光的酒杯。
  “这杯子奇怪,在夜里还发光呢!”她将杯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对的,给子悦打破了一个。”
  “一定很贵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来。一连见他射了好几发,不见动静,便问:
  “射中了么?”
  “没有。”他沮丧地道。
  “兴许射中了。蝉儿不叫了!”
  这话刚停,那只蝉又嘹亮地叫了起来。
  他对准枝头一阵乱射,射得远处瓦片叮当作响。
  “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惬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实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她“扑”的一声,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你是说,这只蝉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别喜欢这棵树,不然岂非早已飞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充满苦涩,千思万绪洪波般涌起。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又发呆了?”她趴在他腿上,仰起头看着他,“为什么你老是不开心呢?”
  “荷衣,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忽然问。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若……不想住在这里,我不会勉强你。”他低声地说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满含着悲伤:“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早已经很习惯了。”
  “还说很习惯,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无端地,她心疼了起来,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说,我走了,星儿怎么办?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难道连星儿也不理么?”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会……”他张口结舌地道:“我……”
  “我什么我?”她柔声笑道:“几时又结巴了?”
  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得却很凄凉:“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你一回来,又要过那种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过了很久,坚定地道:“无风,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来,当他再一次看见她那充满着希望和勇气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归来纯属天意。
  荷衣从不需要他花很多时间来认识。
  他不再说什么,将弹弓扔在地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仿佛她是个幻影,只有不断地触摸才会变得真实。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下起了小雨,蝉声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宁静。
  她将他送至屋内,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仿佛带着某种神秘而悦耳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响。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缝中隐约透出。从窗隙间缓缓流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不要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一件什么东西,屋内忽然充满了一股松木的气味。
  在黑暗之中,他轻轻握住着她的手,悄悄地问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毛……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都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么亭子?”
  “神女峰顶上的亭子。后来,我独自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的嗓音如梦一般迷惘。
  “我不记得那个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带你来一次。”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草根、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浪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缠绕的缆绳……
  “我到了那里,是么?那座山峰?”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悬崖。”
  “然后,太阳就升起来了?”
  “是啊。”
  “看来故地重游,不一定要靠腿,不一定要靠梦,靠鼻子也行啊!”她笑了起来。
  那么熟悉的笑声。她还是那样满不在乎。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顷刻之间便卸掉肩头上的万担忧伤,不再生活在沉重之中。
  荷衣没有记忆,所以她是轻的。
  一句话就能让她快乐。快乐在她,总是那么容易,仿佛满目皆是,随处可得。
  “荷衣,你觉得我是陌生人么?”在遐思中沉浸良久,他一直挽着她的手,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把手伸起抽屉里,将一枚一枚的香珠放到鼻尖上嗅来嗅去。
  “这又有什么呢?我就是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
  他一怔,道:“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和你一模一样,你认识他便是浪费精神,和他相处,不过是在自己原先的世界里打转。而你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一见到你,就知道自己在出远门。”她摸了摸他的脑勺,道:“我就喜欢在你的世界里游山逛水。”
  他哑然。那种揉合着惊讶与愉悦的感受复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是么?他永远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荷衣,我的世界是空的。”
  “所以我进来了。”她柔声笑道:“现在一点也不空了,就好像一座美丽的山峰之上终于有人盖了一座小庙,是不是?我只想做个老和尚,终日守在你这座山头上。”
  他无言以对,只有默然点头。
  过了很久,他用力地绞着自己的手,忽然道:“荷衣,我的脑子有点乱,只怕要发神经了……”
  “那就发罢。”
  “自从你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法找到你的遗体……”
  “哎!我现在是活着的!”
  “假装一下行么?”
  她想了想,道:“好罢。”
  “我一直没找到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用双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着,终于找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怀着子悦的时候一样。一脸的油灰,根本就认不出来。”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干净,然后亲手给你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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