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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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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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堂兄大他整整二十岁。当大多数同辈还在父母怀里打滚的时候,唐澜已开始克绍箕裘,参与家族所有的重大决策,制订振兴唐门的各种计划。
  过早担当责任的人自然容易早熟。何况轮到唐澜掌门时,唐家堡里大约只有昔年的庭院和恢弘的楼宇巍然屹立,其他地方早已千疮百孔。他的生涯因此充满了惊涛骇浪。二十年间,唐门风波迭起,险象环生,每次危机都来势凶猛,如临灭顶之灾。唐澜武功平平,却有一副冷静的外表,沉着的嗓音。他的脸上轮廓刚硬,如被齿凿,像他祖父那样能言善辩,颇谙纵横之道。哪怕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摇唇鼓舌,激励最后的勇士奉献生命。所以每次危机的终局,都是唐门险胜。
  古老的方砖透着一股阴寒之气。唐潜一脚踏进正堂,以为面前的一排太师椅上会如传说中的那样坐着七位身份尊贵、嗓音苍老的长者。可是,他只听见了唐澜一个人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坐。”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有人给他端了一杯茶。
  “我刚刚看完近三年所有的《江湖快报》及各种兵器排行榜。”唐澜道,“猜猜看,唐家在江湖上是何表现?”
  “平平?”
  “《快报》共有三十六次提及唐门,大半是丑闻。兵器榜上只提过一次唐渊,——这小子受过家刑,武功再好也是丢人现眼。更何况他沉迷声色,这两年也不曾参加过任何赛事。”
  他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所以没有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我知道你母亲去世不久,现在还很悲伤。加之刚刚接掌刑堂,要办的事也很多……”
  “……”
  “可是,”唐澜的语气忽然变得祭司般神圣,“唐门需要你。”
  蓦地,唐潜的脸上浮现出一道似是而非的浅笑。
  ——每当唐澜需要某人去干一件极度危险的事,他都会说这句话:
  唐门需要你。
  二十四年前,同样一句话,唐澜将本族在江湖中最有地位的唐隐嵩夫妇打发到西北陇山,去阻截倾巢出动,预备与唐门一决雌雄的铁环门。为了保证唐家堡的安全,所有的主力都留守家门,派出去的只有十五个人。两队人马在半途撞了个正着,顿时厮杀起来。夫妇俩浴血奋战,杀掉了铁环门最凶猛的秦龙、秦虎兄弟,将掌门余千威也打成重伤,这才奠定了后来的胜势。可是,十五名子弟中有十人命丧当场,两人终生残废,只有三人捡得性命。好不容易辗转回到家门,唐澜却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们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在两人离开期间,他们刚满三个月的儿子忽患高热,因堡内一片混乱,延误了医治,现已双目失明。夫妇相对而泣,当着唐澜的面发誓,此生此世,为照顾儿子,决不离开唐门。
  从此之后,夫妻俩果然没有离开蜀中半步。十年前五毒教一役,唐澜故计重施,想借助长老会的权威说服唐氏夫妇再度远征。唐隐嵩当场拂袖而去,硬生生地甩给他一个后脑勺。接下来的三年,无论唐澜如何亲热地叫他“三叔”,他都不理睬。不过,只要有唐氏双刀在,对江湖而言便是一种无言的威慑。大家都知道,如果真的大敌压境,唐门被围,双刀决不会坐视不理。两年前,若不是云梦谷的谢停云一剑败在了唐隐嵩的刀下,唐门只怕面临搬迁之祸。
  唐隐嵩就是唐潜的父亲。
  “有何需要,大哥但讲无妨。”唐潜道。
  “现在刀榜的第一名是‘破空刀’韩允,我们认为你的刀法比他要好。”
  “你们要我挑战韩允?”
  “不错。我们急需几个在江湖上有地位的人支撑门面。这几年天灾人祸,唐门一连去世了好几位重要人物。往日仇家闻知消息,蠢蠢欲动。此外,听说慕容无风又在写一本书,专门针对我们的秘方。——我本以为他受伤之后活不了多久,他居然活得很好。”
  “你们想要那本书?”
  “同时想要他的命。”提到杀人二字,唐澜从来不动声色,“比武的地方就在神农镇,我会多叫几个兄弟一起走,到时候好见机行事。”
  他一阵沉默。
  “你知道唐门现在欠了多少外债?”
  这是唐门的最高机密,他不便多问。唐澜却俯耳过去悄悄地说了一个数字。
  他的脸色苍白了。
  “我们整日都在拆东墙补西墙。如果唐门失掉了江湖上的信用,导致债主逼门,这一年只怕很难挺过来。”唐澜长叹一声,“我知道兄弟们都说我手头悭吝,冷酷无情。来找我要钱的人,十之八九要空手而回。——他们哪里知道当家的难处?”
  那声叹息显得苍老,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奈蓦然涌上心头。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唐澜第一次用商量的语气同他说话。他也知道所说多半属实——仇敌众多、家族内讧、生意跌落——唐门在江湖上的一蹶不振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厦将倾之前,住在里面的人不可能不感到一点摇晃。
  “什么时候动身?”他终于道。
  “后天。”
  走出那道沉重的木门,额头微微一暖,他知道阳光正洒在自己的脸上。接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道:“这么快就出来了?”
  是唐浔,他的堂兄兼表兄。
  他“嗯”了一声。
  “小道消息,听说老大想说服你去飞鸢谷?”
  “他让我去会一会韩允。”
  “你又上当了。”
  他皱起眉头:“为什么?”
  “韩允的师傅当年曾在三叔的刀下惨败,所以你并不怕他。”唐浔道,“可是,这个人三天前已在五招之内输给了小傅,尸体现正躺在飞鸢谷的乱坟堆里。因此你要去见的人不是韩允,而是小傅,近两年来刀榜上最显赫的人物。——我们对小傅一无所知。”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人们一直传说小傅与昔年名动一时的刀客傅红雪关系非浅,刀法曾经得到过他的亲自指点。
  “老大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
  “战况用飞鸽传到唐门,第一个知道的人就是他。”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既而,寒意从鼻尖升起,化作轻轻一笑。
  “前面明明就是鬼门关,你还是要去?”唐浔急道。
  “我已答应了。”
  “你不像三叔。三叔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唐浔叹气摇头,“你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没有继续争下去,只是拍了拍他肩:“我无法安之若素,你也不必为我担心。” 
 
 
 
  
 第二章 红色的忧郁
 
  他是个忧郁的人,喜欢和忧郁的人在一起。
  唐浔说,他父亲的刀法沉稳凶狠,母亲的刀法轻灵迅捷,在西山先生的《刀品》中,均列为上上之选。
  “我呢?我的刀法是什么样子?”
  “你的刀风充满忧郁,舞起来好像一个失恋的情人。既不像你父亲,也不像你母亲。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你教出来的。”
  他觉得这个评价十分荒谬,只好报之以一声苦笑。
  小雨初霁,微风轻发。这一带盛产金桔。丰收的季节刚过,每家的门前都挂满了串串桔皮。青石板的大街上橘香满溢。
  他习惯在日沉天暗、暮色四合之际练刀。练习完毕,像他父亲一样,端着茶壶坐在竹椅上小憩。
  来到神农镇之后,唐浔陪他逛过一次街,他立即喜欢上了这满街的桔香。小憩后便常常沿街向东散步一周,顺路买上几斤可口的甘桔。
  英雄惯见亦常人。无论江湖上关于他父母的传说何等惊心动魄,在他心中都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他只知道父亲是个地道的蜀人,喜欢热闹与美食,母亲来自姑苏,会烧好吃的盐水虾和酱排骨。人们说,唐隐嵩叱咤武林时,何吟春一直在刀榜上紧随其后。当年便是以刀会友,成为知己。儿子失明之后,夫妇双双隐退,江湖上再也看不见双刀合璧的盛况。
  二十年来,这对夫妇从未离开过蜀中一步。他们以难以想像的耐心与智慧手把手地将绝技传授给了儿子。
  他不知道这就是幸福,以为世界原本如此。
  长大之后,他不再像往日那样依赖父母,而是常常跟着兄弟朋友们外出游历,数月不归。人在江湖,自然也免不了打架动武。
  虽然眼中一片黑暗,他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知道不论走到哪里,自己的身后永远会有两双默默关注的目光。
  直到父亲突然去世,他才明白幸福原来不堪一击。
  常年为唐门征战,父母的身上均是伤痕累累。两年前,云梦谷的总管谢停云联合峨嵋派诸弟子围攻唐家堡,他和一群兄弟苦守东门。不料南门被破,局势危急,父母不得不操刀相助。那是夫妻俩的最后一次联手,父亲击败了谢停云,令其铩羽而归,自己也受了沉重的内伤。三天之后,病势失控,唐门为他遍请名医。无奈为时已晚,虽针石俱下,辅以汤剂,均如水浇石,毫无功效。
  决战后的第五日凌晨,父亲溘然而逝。
  那一刻,悲伤几乎将他压垮。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一连串不幸的开始。
  一年之后,母亲悲恸过度,亦一病而亡。
  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了一条往日与他形影不离的狗,名唤阿金。
  一个月之后,阿金走着走着,忽然倒地不起。
  站在它小小坟墓面前,唐浔找不到别的安慰的话,只好道:“动物不会死,动物只会倒下。”
  瞬时,这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感到命运的锁链正在缓缓移动,为他选择最后一道环扣。
  活着的人当中,唐浔在血缘上离他最近。他们的父亲是同胞兄弟,母亲是同胞姐妹。两人年岁相当,长相也十分相似。
  他开始疏远唐浔,害怕他会沾上自己的霉运。
  “倒霉的时候,请让我跟着你。”唐浔道:“因为我们是兄弟。”
  在街口处买了一斤甘桔,他继续往前走。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妈妈——妈——妈——”
  他循声而去,就在前面不远之处,一阵浓郁的橘香当中,他听见喁喁的人声,全被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淹没。
  这么绝望而焦虑的哭声,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禁不住加快脚步,冲入人群,拉住一个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啧啧,可怜的小丫头!”那人答道:“大约是和父母走失了。”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条街,临着江岸,沿路几个码头不停地上下乘客,任何时候都满是行人。
  “天下哪有这样粗心的爹娘?分明是穷人家的孩子,养不活,被父母扔在大街上,看有没有好心人肯捡了她去。”另一个人更正,“你看她穿得那样破烂,连双鞋子都没有,脚上满是脓疮——又是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只怕连人贩子都不会要,当真作孽!”
  “她有多大?”他又问。
  “看样子不到两岁……”
  这街上并没有太多的闲人,就是闲人,同情心也是有限。围观片刻,见那女孩除了号啕之外别无下文,便渐渐地散了。
  小女孩扯开嗓门哭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嗓子不免发哑,接下来他只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抽噎。他走上前去,蹲下身来,伸开手,刚刚摸到女孩的头顶,立时听到她惶恐不安的尖叫:
  “我要妈妈!呜……我要妈妈!我不要大灰狼!”
  他怔了怔,意识到自己腰挂长刀,身穿灰袍,怕吓坏了她,连忙缩回手。
  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是对他十分防范,用脚拼命地朝他蹬去。
  石板地面十分潮湿,他抓住她乱蹬的小腿,终于将她抱起来,低声哄道:“莫哭莫哭,叔叔陪着你在这里等妈妈,好不好?”
  女孩子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他只好将她放回地面。她双腿早已肿得不能走路,想逃也逃不掉,便坐在他腿边抽泣。他灵机一动,从一旁小贩手里买了几块桂花糕递给她,女孩子立即停止哭泣,抢过去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饿了。
  怕她吃得太急,他又给她买来一碗豆浆。女孩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精光。
  他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她可以安静下来了。
  不料有了力气,女孩子又开始放声大哭。他一筹莫展地立在一旁,过了半晌,大约累了,哭声很快低了下去。他正要举步,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摆,女孩子紧紧地靠着他,小小的身子不停地发抖。他复又将她抱了起来,她不再挣扎,只是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这才发觉深秋的天气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几乎是鹑衣百结。女孩柔软如一只小猫,乖乖地伏在他的身上,呼吸急促,浑身滚烫。他不相信天下会有父母把有病的孩子扔在街头,便固执地守在原地。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人认领。而女孩的身子已显然发起了高热。末了,他只好向一旁的小贩打听:“这位小哥,附近可有医馆?”
  小贩道:“往前走大约一百步向左拐,拐角的第一间院子就是吴大夫的竹间馆,专治妇儿的。”
  “多谢。”前面的路他不曾走过,便从腰后掏出一只极细的折叠竹杖,将它拉直,正要离开,忽听小贩轻叹一声,道:“我送你去罢。”
  到了竹间馆的门口,他敲了敲门,见有人应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屋内暗香轻浮,静无人声。他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珠帘忽动,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已经关门了,是急病么?”
  “小孩发烧。”
  “我是吴大夫。”
  “有劳。”
  女子走到他身旁,将孩子抱了过去。他先是听到一阵叮当的环珮声,紧接而来的是一道幽然的花香。那是她的发香,混合着淡淡的鹳草与紫丁香的气息。她的话音呢喃,带着明显的吴腔,与他母亲一模一样,刹时便在他的心底引起一阵激荡,让他觉得柔软熨贴,格外动听。
  “她不是你的孩子罢?”她一面检查,一面问道。
  “不是。”
  “从大街上捡来的?”
  “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常有发生。”她卷起衣袖,“我先帮她洗个澡,清理一下伤口再说。”
  “麻烦你了。”
  她转身去了里间。一阵哗哗水响。女孩子惊醒了,复又抽泣起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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