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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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肉身-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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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偷了孩子的感情。玛嘉一直叫梅依卡的母亲“妈妈”,梅依卡央求玛嘉叫她“妈妈”, 玛嘉总对她直呼其名。玛嘉经常在半夜哭,说是梦中遇上恶鬼,梅依卡的哄抱不管用,她已经习惯了梅依卡母亲的哄抱。  梅依卡的母亲拒绝承认偷了梅依卡的女儿,她说当初梅依卡自己同意把女儿给她。波伊特克也拒绝承认偷了梅依卡的情感,说梅依卡当时自愿同他发生感情。梅依卡当时只有十七岁,还不懂得什么事。她母亲和波伊特克不认为这是一个理由。他们问,说偷另一个人心灵上、情感上的东西,这个问题真实吗?被偷的人会说,自己不小心、年幼,就像一个人没有把钱包放好,没有太提防(小心心灵扒手)。可是,人们会不小心随意放置心灵和情感?心灵和情感需要保管好?人与人的感情纠葛可以用〃偷〃来界定?  顺手随便拿走别人的情感和心灵,算不算偷?  基斯洛夫斯基会说,这样的问题不易回答。  偷的人不会说东西是偷来的,而是说顺手拿来的。偷是趁别人没有防备时拿走东西,如果一个人趁别人情感脆弱或疲惫时拿走情感,就是偷一个人的情感。可是,母亲当初说为梅依卡好的那些理由都是真的,并没有要欺骗她。波伊特克当初对梅依卡说的情话,也是真的,只是后来对她的情感变了。要寻找到这件事在道德上的对错,根本没有可能;人与人之间情感上、心灵上的牵缠和受伤,是无法追究道德罪过的。  梅依卡只好带着女儿出逃。第二天早晨,母亲和波伊特克在一个小火车站追上了梅依卡和玛嘉——玛嘉对梅依卡的母亲叫着“妈妈”,奔了过去。  梅依卡带着被偷得空荡荡的心,独自上火车走了。她母亲在站台上喊:“女儿,你回来。”从梅依卡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的那双也想对玛嘉这样喊的眼睛来看,忧郁症会陪伴她一生。  生命个体的偶在性与社会的伦理秩序的规范性不相吻合。对伦理问题的思考,是从伦理秩序的规范性出发,还是从生命个体的偶在性出发,完全不同。基斯洛夫斯基和皮斯维茨的伦理思考从生命个体的偶在性出发,但他们又以“十诫”来命名自己的思考,而“十诫”的伦理思想明显是从伦理秩序的规范性出发的。  《十诫》的叙事是依据旧约《申命记》中的“十诫”的诫命之意来编写的。基斯洛夫斯基和皮斯维茨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研究了好些释经书,才写出脚本。但是,他们并不想为摩西传达的耶和华的“十诫”做现代注疏,也不采取道德律法论或道德理想主义的立场来思考现代伦理问题。找寻《十诫》与“十诫”的释经学关系,不仅徒劳,而且会错过理解《十诫》的机遇。旧约的“十诫”只是基斯洛夫斯基用来激发现代社会生活中个体的伦理感觉的符号,如他所说:“确定《十诫》与圣经的十诫的关系最恰切的字眼应是借口。”  在波兰,既有社会主义的人民道德,又有天主教的教规道德,它们都是社会的规范性伦理秩序,离开了这样的规范性,个体偶在性的道德裂缝就显露出来。从这样的意义上看,自由的伦理必然会是艰难的伦理。基斯洛夫斯基说:“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神秘的结。隐秘不可告人的一隅。” 《十诫》的叙事关乎的不仅是道德意识的冷漠,更多的是道德行为的艰难。  《十诫》的伦理思考从生命个体的偶在性出发,避开了社会制度及其意识形态与伦理问题的牵连。《十诫》以人民民主制度的波兰为叙事背景,但基斯洛夫斯基有意抹去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生活符号,避免可以让人联想到社会主义生活场景的细节。这不是为了躲过意识形态检察机关的审查,而是要让《十诫》的叙事探讨“纯粹”的伦理问题——作为现代性问题的伦理问题,成为一种叙事的元伦理学。  这种思考对于现代社会——无论哪种政治制度——中个体的人,都是有效的,无论在人民民主社会还是自由民主社会,什么叫诚实、谎言、友爱、亲情、负疚,都是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时时面临的私人问题: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相?何谓诚实?何谓不诚实?它们的本质如何?我们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它们?  基斯洛夫斯基说,这就是《十诫》提出的基本问题。  
我想信任却没有能力(《十诫》之九)
在浪漫主义时代,施莱尔马赫曾经写过浪漫的“十诫”,其中有一条戒律说:“你不该缔结必然要破裂的婚姻。”这显然是一句浪漫的废话。谁愿意缔结必然会破裂的婚姻?谁在结婚时会设想婚姻的破裂?  可是,在现代社会,人们缔结的必然要破裂的婚姻越来越多,因为实际已经破裂的婚姻越来越多。  为什么?  传统的婚姻是由神性或天意的绳索系起来的,人们把婚姻看作姻缘也好,看作上帝的安排也好,看作八卦排得顺也好,总之不是个人能够单独决定的。婚姻自由最能表明现代的个人自由伦理的精髓:婚姻是由人意的绳索系起来的,这人意就是个体人的性情——所谓两情相悦。然而,个体人的性情恰恰最不可靠。这还不是说人的性情易变,因此不可靠;而是说,个体性情极具差异,个体性情中的欲望极其多样,如果婚姻以性情为基础,就是不可靠的。缔结以性情为基础的婚姻,几乎就等于缔结必然要破裂的婚姻,除非两个人运气好,碰巧性情相合。在传统的婚姻关系中,信任并不太重要。自从婚姻由人意的绳索系起来后,相互之间的信任就变得重要起来,它成了以个人性情为基础的婚姻的安全网。如果这网破裂了,人意的,而非神意的婚姻的碎裂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  洛麦克是个外科医生,那天他从老同学——一位性科医生那里回来,已经走不动了。  老同学告诉洛麦克,他身上突然出现的性无能不是心理性的,而是功能性的,很难医治。洛麦克觉得这无异于宣判了自己婚姻的死刑,作为一个医生,他科学地认为没有性能力的婚姻是不可能继续下去的。  这天晚上,洛麦克与妻子汉嘉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懒洋洋的月光,不停抽烟。夜过三更,洛麦克终于对妻子说,自己的性无能已难治愈,她最好改嫁。  “夫妻之爱并不仅是每周两三次的五分钟呻吟,不在两腿之间,而是在心里。我只要能抱着你就满足了。”  汉嘉说完这话,就趴到洛麦克身上,紧紧抱着他。  “你还年轻,会有需要。”  “我会自己解决。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拥有的,而不是没有的。”  现代的生活感觉中,性归属了个体人的性情,而且是自在自为的性情。有每周五分钟的呻吟,不等于有夫妻之爱,没有这五分钟的呻吟,也算不上夫妻之爱。洛麦克相信汉嘉不是说的假话,她的确爱他。他们已是十多年的夫妻。但汉嘉的性需要很真实,她真能忍受?洛麦克不想骗自己。  性的需要归属于个体的总体情愫,要抑制它比较容易,一旦性欲成了自在自为的性情,要抑制它的渴求,就相当艰难了。洛麦克不太相信汉嘉能自己解决性的渴求,因为他自己清楚这种需求的自在自为。现代文化对性渴求的塑造,使它成了人的自我人格的标志。  汉嘉果然陷入情与欲的挣扎。一天,洛麦克听见汉嘉接电话的声音有些紧张,开始监听汉嘉的电话,发现汉嘉在与过去的同学斯普勒约会。斯普勒以前喜欢汉嘉,被汉嘉回绝了。如今,汉嘉借父母空置的住房与斯普勒偷偷相会。  洛麦克跟踪汉嘉,坐在汉嘉和斯普勒幽会的房门外的楼梯上,尖起耳朵倾听他们在房间里展开肉体之欢的声音。洛麦克觉得吃醋是衡量两性之爱的天平,不吃醋,也就等于对汉嘉没有欲望了。洛麦克干脆偷偷配了汉嘉父母的房子钥匙,潜入房内躲在衣柜里。  那天,洛麦克从衣柜的门缝中看到汉嘉先进来,她显得有些慌张。一会儿斯普勒也进来了,他要抱汉嘉,汉嘉把他推开:“我今天约你来,是要告诉你,我们不要再来往了……在你的怀抱里我感到感情受到伤害。我不是说你对我不好,你对我再温柔不过了。我指的是自己对自己的伤害,我会失去已经拥有的想与他一起生活的人的拥抱。”  斯普勒闷闷不乐地走了。  汉嘉突然看到洛麦克藏在衣柜里的眼睛:“监视我?为什么监视我?我软弱,但我在挣扎。我想得到你的信任,而不是监视。”  婚姻就这么破裂了。  也许,如果汉嘉没有与斯普勒幽会,洛麦克会信任她。  洛麦克对妻子的信任以什么为基础?以汉嘉的清白为基础?  基斯洛夫斯基会说不是这样。信任不以什么为基础,他是对汉嘉的爱,包含体谅她的软弱和过错,理解她的挣扎,理解她选择的艰难。信任不是猜疑的反面,而是爱的支撑,对方跌倒时抱住对方。无论汉嘉会做或做过什么,如果洛麦克爱汉嘉,就应该信任她。洛麦克一开始就没有信任汉嘉,那夜里的交谈后,洛麦克心里留下的是恐慌和不安。他担心汉嘉会守不住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信任汉嘉对他的爱。汉嘉与斯普勒的幽会,不是洛麦克对汉嘉失去信任的原因,而只是印证了他对汉嘉的猜疑,然后以搜查、窃听、跟踪来对待汉嘉的挣扎。信任的丧失是爱的丧失,猜疑、不安、恐慌只是爱的丧失的结果。  爱的丧失往往是因为一个人把自己的爱的对象想象为天使,想象为诗歌或小说中的语言,想象为一个自己梦想出来的人,总之是自己的性情虚构出来的一个人。对于现代人来说,伦理行为变得艰难,首先不是因为社会的道德观念秩序混乱,何谓善、恶已经没有了社会共识,人们难以找到可以遵循的道德品质,而是虽然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诚实、什么是信任,却做不到。自由伦理的艰难表现为个体的道德能力的软弱,有心愿,甚至有意志向善,却没有体力为善。就像有爱的欲望,却没有抱住爱者的能力。这有些像保罗说的人的罪。  我竟不明白我所做的;因为我所愿意的,我不去做;我所恨恶的,我倒去做。…  …既然这样,我所做的并不真的是我在做,而是我里面的罪在做的。……我真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使我死亡的身体呢?……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自己只能在心灵上顺服上帝的法则,而我的肉体却服从罪的法则。(保罗,《罗马书》,7:15-25)  身体在性的罪不是一种道德的恶,而是个体人的身体性情的欠然,这欠然的身体性情使人做不到自己所意愿的。由于个体人的身体性情成了现代人的自由伦理的基础和首要的根据,现代人往往看不到身体性情中的在体性欠然。  什么是个体人身体性情中的在体性欠然?——个体欲望。  如果从生命个体的偶在性出发思考伦理问题,首先得面对个体人的性情,而不是一些已成文的教导人应该如何的道德命题。人的性情在传统伦理学中从来就是基要问题,只不过在中古时代的伦理学中,所谓性情主要指人的自由意志,在现代伦理学中,所谓性情主要指个体人的欲望。中古时代的人的伦理意识认为,人的自由意志是有欠缺的,只有上帝的自由意志才是整全的;现代人的伦理意识以为,人的自由欲望就像从前上帝的自由意志。  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霸气书库
虚构的亲情?(《十诫》之四)
麦克今天早上离开安卡走了,好像不打算再回来。要是安卡还把他当作父亲,他是不会离开安卡的。  安卡叫麦克父亲,从小就这么叫。但麦克是否真是安卡的亲生父亲,安卡不知道。她生下来时,并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与麦克的父女关系是在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他们一直以父女关系相处。但人伦关系还有别的形式,比如两个性情契合的朋友、两性之间的情侣。安卡与麦克尽管是父女关系,却好像是两个性情契合的朋友,甚至两性之间的情侣。  安卡在艺术学院表演系学艺,念三年级。上小品课时,老师对安卡在爱情场景中的做戏总不满意,说她搞不清亲情与爱情的差异,掌握不好自己的感情意向。  从表演理论上讲,亲情之亲有三种可能的基础:血缘的、两性的和随机的共同经历。但这些都只是机缘性的基础,并不牢靠。真正牢靠的亲情基础是个人的性情。性情的契合并不需要用前世因缘之类的理由来解释,由此产生的亲情也不是一种自然的血缘亲情或两性自然联姻的亲情。自然之情其实脆弱得很,自然的本质上是随机的,并非亲情的必要条件。恶劣的母子、母女、父子、父女关系或令人厌恶透顶的夫妻关系,任何时候都不少见。两个性情相契的人的相逢产生的亲情,不是由既有的人伦关系构成的,相反,性情相契的相逢产生的亲情在构成关系。但由此构成的关系又是随机的,可能是血缘亲情式的(父女、兄妹),可能是情爱式的,可能是朋友式的。  世界上相契的个人性情可能不少,但绝少的是相契性情的相逢。  安卡觉得自己与麦克就是这种难逢的相契,但她对已经养成了习惯的父女关系感到不满足,她想、她要、她渴望成为……  麦克以前告诉过安卡,她出生五天,母亲出了事。具体什么事,麦克没有讲,不是车祸、船难,就是空难。小时候安卡爱哭,也许因为没有母亲抱,她想有温暖的手臂抱。安卡哭的时候,麦克总是轻轻抚摸她的背,给她唱歌。  麦克的歌声有些混浊,嗓音不好,但温暖极了。安卡喜欢他的抚摸、他的抱、他唱的歌。为了让麦克多抚摸、抱、唱歌,有的时候安卡假装哭。有一天,麦克突然发觉安卡的乳房长大了,就不再抱她。  两年前安卡开始有男朋友。  当时,安卡有一种背叛谁的感觉,与男朋友有过肉体之欢有一种负疚感。她问自己,是谁让她有这种背叛感,她感到对谁负疚?  安卡得出的结论是麦克。每当男朋友抚摸安卡,她感到幸福,是因为觉得这被抚摸的感觉就是麦克的手在抚摸;安卡与男朋友亲近,有重复与麦克在一起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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