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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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肉身-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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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罪与恶及其救与赎
1。 正道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有正道,必有邪道。正道是相对于邪道而言的。正道与邪道的区分是道德和宗教沉思的起点,也是生命的一种张力状态——道德的生命像一根绷紧的绳索。卡夫卡从“正道”的思量开始自己的道德-宗教沉思,可谓直截了当。  正道是一根绳索,它一头系在地面,一头系在天堂。邪道与天堂无关,不维系什么,不把人引出这个世界,所以不是绳索。正道根本不是路、而是绊人的绳索,因为它本是天堂拋出的系住人的绳索。  福音书说,耶稣基督是人的绊脚石。凡人不能成为人的绊脚石,耶稣基督是人的绊脚石,因为他是上帝的儿子,是从天上来的。耶稣基督是贴近地面的绊人的绳索,所以他就是正道。  卡夫卡的不安和负罪感是自己心中的正道这根绳索绊出来的。谁心中没有这根绳索,谁就不会像卡夫卡那样,在与菲莉斯的婚事彷徨中产生不安和负罪感。要走正道对卡夫卡来说很难:人走邪道无所谓摔倒,在正道上行走就很可能摔倒。  可是,走正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卡夫卡在与菲莉斯的婚事彷徨中想到正道是绊人的绳索这种比喻?  2。 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乱,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  3。 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其他罪均从其中引出,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他们无法回去。也许只有一个主罪:缺乏耐心。  这则笔记初看起来好奇怪,不知道卡夫卡为什么把没有耐心看作人生的最大错误乃至主罪。这话如果不是绝然私人的含意,就是不可理解的,如果与卡夫卡的婚事彷徨联系在一起来理解,其含意就相当清楚了。  个人的生命时间是有限的,匆忙与有限的生命时间本来是相一致的。可是,卡夫卡觉得,生命时间与耐心所需要的时间不是同一个时间。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个体的生命时间不堪磨耐,人一出生,就命定得急匆匆的,除非靠某种信仰观念拴住或吊销个体生命的时间。  例如,佛教和道教吊销生命的时间,可以避免一切人生错误,但那样一来,个体的生命时间中已没有自己的一生。伊壁鸠鲁信徒用沉欢拴住时间,时间已经不再是时间,因为必然流逝的才是时间。  耐心必定是为了一个与个体生命时间攸关的在世使命才有必要。  结婚,对于卡夫卡来说,就是这样的与自己生命时间攸关的在世使命,他觉得对此必须要有耐心。我们知道,结婚对于卡夫卡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摆脱父亲阴影的手段。摆脱了父亲的阴影、摆脱了“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卡夫卡才会拥有自己的天堂时间。这里所谓的“天堂”仅仅具有私人含意,指的不是尘世那边的生命状态,而是摆脱了“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的生命状态的那边。这样的天堂时间是在现世的有限时间之内的,因此,婚事的世俗时间对于自我拯救来说,不算充裕,而是相当紧迫。  这里出现了一种麻烦:卡夫卡私人的天堂时间与通过婚事自我拯救的时间都是世俗的时间。  为了婚事,得有紧迫感,为了进入摆脱了“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 的那边,又需要有耐心。目的和手段之间出现了抵触;问题在于,结婚不是目的本身,卡夫卡必须做出要同菲莉斯结婚的样子。既然并不是真的要同菲莉斯结婚,就最好尽快了结这桩事,以免心理负担太重。  况且,万一手段变成了目的,就会是一场灾难。  可以理解,对卡夫卡来说,耐心那么重要,与正道、天堂相关是什么意思了。有没有耐心,不是个体性情问题,而是伦理问题。  伦理问题对卡夫卡来说,不仅是人际关系(与父亲、情人),而是人与天堂和地狱的关系,罪是这种关系的记号,而不是人际关系的道德或不道德的记号。罪意味着被逐出天堂,处在“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的生存状态,天堂就是摆脱这种状态,过健康、有信心、无疚的人间生活。卡夫卡觉得,自己与天堂的关系是通过自己在此世与另一个人的关系体现出来的。如果卡夫卡的未婚妻要说他自私,“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的生存状态就在他为了摆脱这种状态的自我拯救的努力中重新出现了。  “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真的仅是父亲教育的结果?会不会是自己偶然天性的结果?当然,即便如此,父亲还是有责任的,因为卡夫卡这个“我在”的性情毕竟是他的父亲和母亲生出来的。倘若如此,从身体的角度说,罪就是与生俱来的胎记,天堂是摆脱这胎记的精神。这样看来,卡夫卡所说的罪和天堂就像是基督教意义上的了。  身体性情没有耐心,是卡夫卡的个体在性,在精神来说就是罪。  漫不经心本来是摆脱了“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之后的生存状态、美好的生存状态、在天堂的状态,如今成了回不了天堂的状态。  6。 人类发展的关键性瞬间是持续不断的。所以,那些把以往的一切视为乌有的革命的精神运动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人类的发展”是什么意思?die menschliche Entwicklung 指的是个人,而不是社会哲学家们通常说的“全人类”。卡夫卡思考人的问题时,从来就是指单个的人。在这里,“人类的发展”的确实含意是卡夫卡自己重返天堂的历程。社会政治行动与重返天堂的事不相干,无论有过多少次社会政治革命,对于个人的重返天堂,就像从未发生过。  为什么要把重返天堂的历程看做是持续不断的?  前面已经说过,要结婚的努力只是手段,但可能变成目的。如果把这努力看作孤立的“关键性瞬间”,也许可以避免陷入另一种“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的生存状态,这样,要结婚就会是纯粹的重返天堂的精神行动。  被逐出天堂的原初的关键性瞬间使个体生命成了由无数断裂构成的过程,精神行动起于磨平这些生命中的断裂的努力。佛教的轮回,道教的大化,都没有一种原初的个体生命断裂的关键性瞬间,因而也就不会有个人生命的精神运动。卡夫卡说的“革命的精神”,也不是社会论意义上的,而是生存论意义上的革命——个人生命的一次断裂。  比如,结婚就是一次这样的断裂,它意味着:为了返回天堂,必须在世俗时间中“把以往的一切视为乌有”。  因此,订婚就意味着革命,意味着“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从这一关键性的瞬间开始,卡夫卡才应该有耐心,而不是漫不经心。  7。 “恶”的最有效的诱惑手段之一是挑战。  8。 它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  为了重返自己的天堂,卡夫卡开始了自己私人的世俗冒险:尝试要结婚。在冒险的时间中,卡夫卡首先迎面撞见了恶。  生命断裂处的标志,是恶的诱惑。一个人为了重返天堂,必然会与恶的诱惑照面。卡夫卡对恶的诱惑的如此比喻,显然不是随意的。订婚就是恶的诱惑,婚姻可能中断重返天堂的归程。那婚床就是一个陷阱,让人迷恋现世此刻的欢愉。  卡夫卡十分清楚自己的脆弱:很难同女人在一起生活。因此,婚姻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恶的诱惑,触及到他的性情中原本隐藏得很深的陌生感、同情心、肉欲、胆怯和虚荣,他原以为是父亲的教育带给他的“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  恶 (B se)不是罪(S黱de),恶才是人际关系的道德或不道德的记号。恶而不是罪,才与诱惑有关,恶有诱惑的手段。罪是与生俱来的性情,恶是克服性情的过程的断裂。  什么叫诱惑?按卡夫卡的私人理解,诱惑是人与人之间柔软、暧昧的摩擦,生发出生命中的层层雾气,比如个体的性幻想这面棱镜把雾气折射成一道道爱情彩虹。如果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要求自己的存在,或者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要求自己的存在,就会引起两个人之间柔软、暧昧的摩擦。人生在世难免摩肩擦背,恶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像卡夫卡设想的,只向自己要求存在,恶就无从产生。这就是为什么婚姻总与恶——而非罪——相干。  可是,卡夫卡自从与菲莉斯建立关系以后,也时常禁不住渴望她坐在自己身边——这已经是在向菲莉斯要求存在,甚至有一次对菲莉斯说,自己写作时也想到她。异性之间的渴望和想要,在卡夫卡的私人理解中就是恶的诱惑,对付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渴望和想要的方法,就是把它们看作诱惑。卡夫卡如此害怕,就因为这恶的诱惑会引发他性情中的“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  于是,对卡夫卡来说,婚姻不过是与女人的斗争,这斗争在床上结束——当然,也可能从床上开始。  更可能是从床上开始,在咖啡馆或法庭——从来不会在花前月下——结束。  13。 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一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种又不可企及。人们不再为想死而羞愧;人们憎恨旧的牢房,请求转入一个新的牢房,在那里人们将开始学会憎恨这新的牢房。  要不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卡夫卡订婚的目的——重返私人天堂的手段,这则笔记很难懂。  认识菲莉斯,同她订婚,是卡夫卡迫不得已的事,以便为了摆脱“不可忍受的”生活。进入了与这一个女人——菲莉斯的相互认识的关系,卡夫卡又觉得像进入了“一个新的牢房”。毕竟,卡夫卡觉得孤单的生活有的时候也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种生活——按我的理解,这指的是像袁枚那样与女友、而不是妻子一起的生活、漫不经心的生活(像在天堂)——又不可企及。  订婚就是相互认识。  在古希伯莱文中,yada‘(认识)的意思就是做爱——亚当与夏娃相互yada'了。这种认识与死亡是在体地相关的:为了摆脱不可忍受的生活、“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的生命状态,卡夫卡开始了与菲莉斯的相互认识。在这种关系中,yada‘改变了羞愧。  但卡夫卡很快发觉,相互认识的状态不过是转移牢房而已,从为想死而羞愧的牢房转入不为想死而羞愧的牢房。  谁是牢房的监管者?上帝,还是社会制度?——尼采说是上帝,福柯说是社会制度。  逐走上帝、取消社会制度,牢房就不在了?——卡夫卡说,不!没有上帝或社会制度,身体也是牢房。因为不可忍受的和不可企及的生活都是身体的世俗感觉,身体的感觉本身就是牢房。只有在既非不可忍受、亦非不可企及的生活中,身体才不是牢房。只不过,在这种生活状态中,身体已经没有了感觉。  15。 像一条秋天的道路:还未来得及扫干净,又被干枯的树叶覆盖。  这根特别湿润的经脉是卡夫卡在进入与菲莉斯的关系后对自我感觉的描述。  什么“像一条秋天的道路”干枯的树叶?可以把太多的语词放在主语的位置上,以至于每一年秋天的道路都有新奇感。  我想,这里最适合作为主词的是卡夫卡的身体,因为这一个身体正处在持续不断的关键性瞬间。  在卡夫卡的透彻目光里,自己的身体在婚约状态中有如飘落在一条秋天的道路上的干枯树叶。舍勒认为,人间的普遍真理往往是由最为个体性的生命体验道出的。卡夫卡在自己婚约状态中的这一体验,也许无意中道出了一个普遍真理:每一个体生命的在世命运,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在世俗生活中、或者说在个人生命的历程中,个体就是不断被扫除或被覆盖的干枯树叶。  24。 把握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双足的覆盖面。这是卡夫卡在婚约状态中产生出来的一种愿望。  现世生命的时间是秋天的道路,让人觉得满目凄凉。幸福是秋天道路上的阳光,给干枯树叶带来可以渴望和想象的生机。一个人必须知道什么是自己可得的幸福。如果既觉得一种生活不可忍受,又觉得另一种生活不可企及,就是一个人对幸福的想象太过分了。卡夫卡努力想说服自己——不要失去耐心。人不能把握幸福,都是因为超出了自己的双足所占的地面尺寸。卡夫卡丈量过——《城堡》中有个土地丈量员,地窖刚好是自己的双足可以活动的圆周面积。  知道自己幸福的尺寸有多大,也算是有耐心了。  可是,人对幸福的渴望引发的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很可能变成对幸福的奢望,以至于忘记了,幸福不过是秋天道路上的阳光,斑驳、绚丽而易逝,甚至可能只是洒在秋日湿雾中的幻影。  30。 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在什么意义上?  看来,卡夫卡订婚后更加绝望了。在与菲莉斯的关系中,卡夫卡觉得自己双足所占地面的尺寸日渐缩小。于是,善成了在绝望中伸出的求救的手,成了自己日渐干枯的身体渴求的水分。  两次订婚后,卡夫卡都很快逃出了婚约,说明婚约关系是他无法忍受的。卡夫卡在与菲莉斯的非婚约关系中呆的时间要长得多,他既需要菲莉斯,又无法忍受菲莉斯。卡夫卡的绝望就是从这种两难中产生出来的。  什么是善?  卡夫卡没有具体说。在前面的笔记中,卡夫卡提到恶。恶的对立面就是善。如果恶的诱惑有如与女人的斗争,善就是在这种斗争中的耐心。  33。 殉道者们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高升。在这一点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这样一来,卡夫卡就把与菲莉斯有了暧昧关系的自己的身体看作了殉道者;订婚毕竟是他为了重返天堂这一更高的生存目的不得不做出的牺牲。牺牲并不意味着自己的身体微不足道,相反,牺牲意味着太看重自己的身体。  这里的敌人是谁?——是女人,具体说,就是菲莉斯。  卡夫卡与菲莉斯的婚事厮磨是一场私人性的形而上学斗争,这场斗争是两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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