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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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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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他两手蒙住了脸,我乘这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

我想当时他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不掉的,所以用车慢慢来追我。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一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任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还没到,我已冲上山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着挡我,我用车好似〃自杀飞机〃一样去撞它。他们反而赶快闪开了。

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不掉,他们咬住我的车不放过我,我的心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喘着气。

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座垫背后摸索,荷西藏着的弹簧刀给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的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普车也跟上来,我疯狂的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点,有时又正面撞过来,总之无论我怎么拚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着我转,万一这样下去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拚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上来,我马上熄了灯,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来个紧急转弯,也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有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着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的门,从那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着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辆车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着转找我,它没有想到我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着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完全在远处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来,人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不能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而比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这儿一定要留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

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座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

我将这块座垫拖出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开来,预备往检查站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开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来救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着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

这时我像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沉下去。我兴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泥沼的方向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着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全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着它照去。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看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着泥沼跑去,口里高叫着他的名字。但是荷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着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着泥沼的边缘跑着,狂喊着。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着我。我几乎肯定泥沼已经将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一场。〃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着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

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的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快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

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是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的割破的衣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

〃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着我,口中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

〃你被那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那,你为什么光身子,你的衣服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着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了,也居然到这么久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只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了。夜已深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着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着我。〃要。〃我简短的回答他。〃你呢?〃我问他。〃我更要了。〃〃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下午。〃

沙漠观浴记

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连忙去厨房拿了剪鱼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

〃请你坐好,〃我说。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比我高明,你还是省省吧,来!来!〃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种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头发,理发师、荷西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狠狠的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对我说。〃给我钱,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着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的飞来飞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

经过一间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脚再仔细看看,这个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虚掩着的木门边,将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的怪叫起来——〃啊……啊……。〃又同时彼此嚷着阿拉伯话。

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跑,便冲上来想抓住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的用西班牙文责问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着手势好似赶鸡一样赶我走。

〃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

〃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一次听说沙哈拉威人也洗澡,岂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的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气味很不好,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着一个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老板娘了。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着的锈铁皮水桶外没有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有三四个榻榻米大,有几条铁丝横拉着,铁丝上挂满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等,一股很浓的怪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时也将脱下的衣服挂在铁丝上。〃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

〃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拉拉我的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好,现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的走进去,好似枕头面包一样。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然在一个房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着两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望来望去,面露微笑,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对我说:〃这样,这样。〃

然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桶水又淋下来,我连忙跑到墙角,口中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去。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等了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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