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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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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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点。

〃很好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今天怎么搞的?〃他莫名其妙的望着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帐单递给他。

〃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是。〃我点点头。

〃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着我做的流水帐——'蕃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十一个,猪肉半斤三百——〃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点——。〃一面念一面又喃喃自语。

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高,人站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子,表情有若舞台剧。

〃其实我们没有浪费,衣着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吃饭啦,拍照啦,长途旅行这几件事情把钱搞不见了。〃

〃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的宣布。

这个可怜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没有,书报杂志收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影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饭,想散个步嘛,整天刮着狂风沙。

这儿的日子,除了沙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单身汉自杀经常发生,全是给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懂得〃生活的艺术〃,苦日子也熬下来了,过得还算不太坏。

我静听着荷西宣布的节省计划,开始警告他。

〃那么省,你不怕三个月后我们疯掉了或自杀了?〃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会活活闷死。〃〃你想想看,我们不往阿尔及利亚那边内陆跑,我们去海边,为什么不利用这一千多里长的海岸线去看看。〃

〃去海边,穿过沙漠一个来回,汽油也是不得了。〃〃去捉鱼呀,捉到了做咸鱼晒干,我们可以省菜钱,也可以抵汽油钱。〃我的劲一向是很大的,说到玩,决不气馁。

第二个周末,我们带了帐篷,足足沿着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间扎营住在崖上。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出附着的九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我认得出它们是一种海鲜叫淡菜,再有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漂流木是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纸板上又是图画。这片海岸一向没有人来过,仍是原始而又丰富的。

〃这里是所罗门王宝藏,发财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尖声高叫,兴奋极了。

〃这一大堆石块分给你,快快捡,潮水退了。〃

荷西丢给我一只水桶,一付线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潜水衣,要下海去射大鱼。

不到一小时,我水桶里装满了铲下来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小脸盆那么大的红色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块做了一个监牢,将他们暂时关在里面。海带我扎了一大堆。

荷西上岸来时,腰上串了快十条大鱼,颜色都是淡红色的。

〃你看,来不及拿,太多了。〃我这时才知道贪心人的滋味。

荷西看了我的大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个黑灰色的小蟹。他说,〃小的叫尼克拉斯,比大的好吃。〃

潮水慢慢涨了,我们退到崖下,刮掉鱼鳞,洗干净鱼的肚肠,满满的装了一口袋,我把长裤脱下来,两个裤管打个结,将螃蟹全丢进去,水桶也绑在绳子上,就这样爬上崖去。那个周末初次的探险,可以说满载而归。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的催荷西。

〃快开,快开,我们去叫单身宿舍的同事们回来吃晚饭。〃〃你不做咸鱼了吗?〃荷西问我。

〃第一次算了,请客请掉,他们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听了很高兴,回家之前又去买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请客。

以后的几个周末,同事们都要跟去捉鱼。我们一高兴,干脆买了十斤牛肉,五棵大白菜,做了十几个蛋饼,又添了一个小冰箱,一个炭炉子,五个大水桶,六付手套,再买了一箱可乐,一箱牛奶。浩浩荡荡的开了几辆车,沿着海岸线上下乱跑,夜间露营,吃烤肉,谈天说地,玩得不亦乐乎,要存钱这件事就不知不觉的被淡忘了。

我们这个家,是谁也不管钱的,钱,放在中国棉袄的口袋里,谁要用了,就去抽一张,帐,如果记得写,就写在随手抓来的小纸头上,丢在一个大糖瓶子里。

去了海边没有几次,口袋空了,糖瓶子里挤满了小纸片。〃又没有了,真快!〃我抱着棉袄喃喃自语。

〃当初去海边,不是要做咸鱼来省菜钱的吗?结果多出来那么多开销。〃荷西不解的抓抓头。

〃友情也是无价的财富。〃我只有这么安慰他。〃下星期干脆捉鱼来卖。〃荷西又下决心了。

〃对啊,鱼可以吃就可以卖啊!真聪明,我就没想到呢!〃我跳起来拍了一下荷西的头。

〃只要把玩的开销赚回来就好了。〃荷西不是贪心人。〃好,卖鱼,下星期卖鱼。〃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赚一笔。

那个星期六早晨四点半,我们摸黑上车,牙齿冷得格格打战就上路了,杖着艺高胆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里开车。

清晨八点多,太阳刚刚上来不久,我们已经到了高崖上。下了车,身后是连绵不断神秘而又寂静的沙漠,眼前是惊涛裂岸的大海和乱石,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成群的海鸟飞来飞去,偶尔发出一些叫声,更衬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夹克领子,张开双臂,仰起头来给风吹着,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你在想什么?〃荷西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鸥》那本书讲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个清朗的人,此时此景,想的应该是那本书,一点也差不了。

〃你呢?〃他又问我。

〃我在想,我正疯狂的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跛足军官,我正跟他在这高原上散步,四周长满了美丽的石南花,风吹着我的乱发,他正热烈的注视着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我悲叹着。

说完闭上眼睛,将手臂交抱着自己,满意的吐了口气。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儿》?〃荷西说。〃猜对了。好,现在开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绳子,预备吊下崖去。经过这些疯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劲起来:这是我给枯燥生活想出来的调节方法。

〃三毛,今天认真的,你要好好帮忙。〃荷西一本正经的说。

我们站在乱石边,荷西下去潜水,他每射上来一条鱼,就丢去浅水边,我赶快上去捡起来,跪在石头上,用刀刮鱼鳞,洗肚肠,收拾干净了,就将鱼放到一个塑胶口袋里去。

刮了两三条很大的鱼。手就刺破了,流出血来,浸在海水里怪痛的。

荷西在水里一浮一沉,不断的丢鱼上来,我拼命工作,将洗好的鱼很整齐的排在口袋里。

〃赚钱不太容易啊!〃我摇摇头喃喃自语,膝盖跪得红肿起来。

过了很久,荷西才上岸来,我赶快拿牛奶给他喝。他闭着眼睛,躺在石块上,脸苍白的。

〃几条了?〃他问。

〃三十多条,好大的,总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说:〃我们这种人,应该叫素人渔夫。

〃鱼是荤的,三毛。〃

〃我不是说这个荤素,过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画画,他们叫自己素人画家。我们周末打鱼,所以是素人渔夫,也不错!〃

〃你花样真多,捉个鱼也想得出新名字出来。〃荷西虽然不感兴趣。

休息够了,我们分三次,将这小山也似的一堆鱼全部吊上崖去,放进车厢里,上面用小冰箱里的碎冰铺上。看看烈日下的沙漠,这两百多里开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这次就没上几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车快到小镇了,我轻轻求荷西:〃拜托啦,给我睡一觉再出来卖鱼,拜托啦!太累了啊!〃

〃不行,鱼会臭掉,你回去休息,我来卖。〃荷西说。

〃要卖一起卖,我撑一下好了。〃我只有那么说。

车经过国家旅馆城堡似的围墙,我灵机一动,大叫——停……。

荷西煞住了车,我光脚跑下车,伸头去门内张望。〃喂,喂,嘘——。〃我向在柜台的安东尼奥小声的叫。〃啊,三毛!〃他大声打招呼。

〃嘘,不要叫,后门在哪里?〃我轻轻的问他。〃后门?你干嘛要走后门?〃

我还没有解释,恰好那个经理大人走过,我一吓躲在柱子后面,他伸头看,我干脆一溜烟逃回外面车上去。〃不行啦!我不会卖,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脸气得很。〃我去。〃荷西一摔车门,大步走进去。好荷西,真有种。〃喂,您,经理先生。〃

他用手向经理一招,经理就过来了,我躲在荷西背后。〃我们有新鲜的鱼,你们要买不买?〃荷西口气不卑不亢,脸都不红,我看是装出来的。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着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来,好似我们侮辱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凌人的说。

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不起我们,我们别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多少钱一斤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

〃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这个帐,一过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帐房收钱。〃〃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我们拿着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帐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的放进我的裤子口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楼上房间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女人在里面做生意。

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口袋里去。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着。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的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

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的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

荷西一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

〃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他知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

烈日当空,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把鱼全部丢掉,只是说不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你想卖给军营?〃

〃是。〃

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的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

〃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一口回绝了我。

〃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鱼的对象总是欧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支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

车开列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箱,热闹得很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经红得差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靠卖业余的东西过日子嘛!〃〃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吹风吗!〃

〃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开的车厢,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

〃卖鱼嘛,要叫着卖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

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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