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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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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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婆子见程师娘又请不来,薛三槐娘子又请的恳切,转过念来也便允了同去。喜的薛三槐娘子飞跑的回话去了。从厨房里叫将调羹来到。狄婆子说:“你扎括我起来,我也待往你姐姐家铺床去哩。”调羹说:“真个么?是哄我哩?”狄婆子道:“可不真个!请程师娘又不来,亲家那头又请的紧,我又想趁着我还有口气儿到那里看看。”调羹说道:“娘说的极是。我替娘收拾,头上也不消多戴甚么,就只戴一对鬓钗、两对簪子,也不消戴环子,就是家常带的丁香罢;也不消穿大袖衫子,寻出那月白合天蓝冰纱小袖衫子来,配着蜜合罗裙子。”狄婆子道:“这就好。”调羹又问:“是坐轿去么?”狄婆子道:“薛三槐媳妇也说来,我就坐了椅子去罢。到那里,抽了杠,就着那椅子往里抬,省的又拉把造子。”
正算计着,相大妗子、崔三姨、相于廷娘子都一齐的到了,都问说:“外甥娘子哩?”狄婆子说:“家里接回去了。”相于廷娘子道:“不在这头做嫂子去铺床,可往那头充大姑子做陪客哩!”崔三姨说:“这单着一位怎么样着?”调羹说:“俺娘也待去哩。”众人都说:“该去走走,怕怎么的?这们一场大事,你自家不到那里看看,你不冤屈么?”又问:“巧姐呢?怎么没见他?”狄婆子说:“怪孩子多着哩!这两三日饭也不吃,头也没梳,只是哭,恐怕他去了,没人守着我,又怕我受他嫂子的气。叫我说:‘你守着我待一辈子罢?你守着我,你嫂子就没的怕我,不叫我受气了?’”他姨说:“这是孝顺孩子不放心的意思。在他屋里哩?俺去看他看去。”相于廷娘子道:“我也去看看巧姑,回来合刘姐替姑娘扎括。”三人都往巧姐屋里去了。调羹替狄婆子梳头、穿衣,收拾齐整。若不是手脚不能动弹,倒也还是个茁实婆娘。
狄员外合相栋宇、相于廷、狄希陈爷儿四个在外边收拾妆奁。将近晌午,一切完备,鼓乐引导,前往薛宅铺床。狄婆子合四位堂客都也坐轿随行。惟有狄婆子抬到街上,那孩子与那婆娘们有叫大娘的,有叫婶子的,都大惊小怪的道:“嗳呀!怎么坐着明轿哩!”
薛家请的是连春元夫人、连赵完娘子。薛夫人、薛如卞娘子连氏并素姐共五位,迎接堂客进去。薛三槐媳妇、狄周娘子接过狄婆子的轿来往里就抬。狄婆子道:“这五积六受的甚么模样!可是叫亲家笑话。”众人都说:“狄亲家说的是甚么话!这贵恙只有怜恤的,敢有笑话亲家的理?”薛三槐娘子就要把狄婆子抬到当中。狄婆子说:“休,休!你抬到我靠一边去,这里还要行礼哩。”薛夫人道:“这里就好,背胳拉子待亲家的。”狄婆子对薛三槐娘子道:“你们休要躁我。下边行礼,我象个泥佛似的,上头猴着,好看么?”崔三姨说:“是呀,你依着狄大娘,临坐再抬不迟。”然后抬到东边墙下,朝西坐着。众人都行过礼,就着狄婆子东边暂坐吃茶,等着巧姐屋里支完了床,然后大家进房摆设。惟连夫人不曾进去,陪着狄婆子在外边坐的。收拾完了,然后抬了狄婆子进房一看。
收拾停妥,方待递酒上座,众人又都要请龙氏相见。薛夫人道:“只怕他使着手哩,少衣没裳的,怎么见人?你去叫他出来么。”众人且不递酒,等了一会,龙氏穿着油绿绉纱衫、月白湖罗裙、白纱花膝裤、沙蓝绸扣的满面花弯弓似的鞋,从里边羞羞涩涩的走出来与众人相会。薛夫人又叫他走到狄亲家跟前叙了些寒温,然后大家告坐上席,俱让狄婆子首坐。他因身上有病,又说客都是为他来的,让了相栋宇娘子一席,崔三姨二席,狄婆子三席,连春元夫人四席,相于廷媳妇连赵完娘子都是旁坐。相于廷的媳妇,连赵完的娘子、薛如卞的娘子都与婆婆告座。相于廷娘子又先与狄、崔两个姑娘告坐,惟素姐直拍拍的站着,薛夫人逼着,方与狄婆子合他大妗子三姨磕了几个头,俱都坐下。龙氏告辞,说后边没人照管,遍拜了几拜,去了。
上完三、四道汤饭,素姐起来往后边去,相于廷娘子也即起来跟着素姐同走。素姐说:“我害坐的慌,进来走走,你也跟的我来了!”相于廷娘子道:“你害坐的慌,我就不害坐的慌么?又没的话说,坐的只打盹。”素姐说:“咱往新人屋里坐会子罢。”两个把着手在那新支的床沿上坐下。素姐坐在左首,相于廷娘子把他挤到右边说道:“我是客,我该在左手坐。”坐下说道:“快取交巡酒来吃!”素姐说:“嗔道你挤过我来,你待占这点子便宜哩。”相于廷娘子道:“这床明日过一日,后日就有人睡觉了。”素姐坐着,把床使屁股晃了一晃,说道:“我看这床响呀不,我好来听帮声。”
相于廷娘子道:“你听他待怎么?你与其好听人,你家去干不的么?谁管着你哩?”素姐说:“我是你么?只想着干!”相于廷娘子道:“我好干,你是不好干的?”素姐道:“我实是不好干。我只见了他,那气不知从那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相于廷娘子道:“可是我正没个空儿问你,你合狄大哥象乌眼鸡似的是怎么?说他又极疼你,又极爱你;你只睃拉他不上,却是怎么?一个女人在家靠爷娘,嫁了靠夫主哩。就是俺姑娘,我见他也绝不琐碎,俺姑夫是不消说的了,你也都合不来?”素姐说:“这却连我也自己不省的。其实俺公公、婆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象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即是刚才人家的媳妇都与婆婆告坐,我那时心里竟不知道是我婆婆。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狠要改,及至见了,依旧又还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神差鬼使,也由不得我自己。”
相于廷娘子道:“只怕是那娶的日子不好,触犯了甚么凶星!人家多有如此的,看了吉日,从新另娶;再不叫个阴阳生回背回背;若只管参辰卯酉的,成甚么模样?”素姐说:“我娶的那一日,明白梦见一个人把我胸膛开剥了,把我的心提溜出来另换了一个心在内,我从此自己的心就做不的主了。要论我这一时,心里极明白,知道是公婆丈夫的,只绰见他的影儿,即时就迷糊了。”相于廷娘子道:“狄大哥合你有仇罢了,你小叔儿合你怎么来?你污了他的眼,叫他大街上游营,你是个人?”素姐笑说:“我倒忘了,亏你自家想着!你是个人?惯的个汉子那嘴就象扇车似的,象汗鳖似的胡铺搭,叫他甚么言语没纂着我。纂作的还说不够,编虎儿,编笑话儿,这不可恶么?我待对着你学学,我嫌口,说不出来。”相于廷娘子道:“你小叔儿对着我学来,也没说错了你甚么。”素姐说:“他胡说罢么!我见他说的可恶极了,叫我舀了一瓢臭泔水劈脸一泼。他夺门就赶,不是我跑的快,闩了门,他不知待怎么的我哩。”相于廷娘子道:“我没问他么?我说:‘你待赶上,你敢把嫂子怎么样的?’他说:‘我要赶上,我照着他奶膀结结实实的挺顿拳头给他。’”素姐说:“你当是瞎话么?他要赶上,实干出来。你没见他那一日的凶势哩!”相于廷娘子道:“我还问你。他巧姑不是你兄弟媳妇儿么?你见了他,也象有仇的一般,换他的妆奁,千般的琐碎,这是怎么主意?”素姐说:“也是胡涂意思。我来到家里,我就想起他是俺兄弟媳妇;我在那头,也是看见他就生气。”妯娌二人说话中间,薛夫人差人请他们入席。素姐正喜喜欢欢的,只看见狄婆子就把脸瓜搭往下一放。
稍坐了一会,狄婆子不能久坐,要先起席,薛夫人苦留。崔家三姨合相大妗子都撺掇叫狄婆子仍坐了椅子抬回家。又约说在家等他两个明日助忙,后日又要伴送巧姐。两人都允了,说:“去呀,去呀。”狄婆子抬回家内,脱不迭的衣裳,调羹抱他在马桶上溺了一大泡尿,方才摘髻,卸簪环,与狄员外说铺床酒席的事件。相大妗子、崔三姨已都回了,相于廷娘子竟回他自己家中去讫。
十二日打发巧姐出门,这些婚娶礼节脱不过是依风俗常规,不必烦琐。起初巧姐不曾过门之先,薛家的人都恐怕他学了素姐的好样来到婆婆家作业。不料这巧姐在家极是孝顺,母亲的教诲声说声听;又兼素性极是温柔,举止又甚端正,凭那嫂子恁般欺侮,绝不合他一般见识;又怕母亲生气,都瞒了不使母知。及至过了门,事奉翁姑即如自己的父母,待那妯娌即如待自己的嫂嫂一般;夫妻和睦,真是“如鼓瑟琴”。薛教授夫妻娶了连氏过来,叫自己的女儿素姐形容的甚是贤惠,已是喜不自胜;今又得巧姐恁般贤淑,好生快乐。
大凡人家兄弟从一个娘的肚里分将开来,岂有不亲爱的?无奈先是那妯娌不和,枕边架说了瞎话,以致做男子的妻子为重,兄弟为轻,变脸伤情。做父母的看了,断没有个喜欢的光景。连氏虽也是个贤妇,起先还未免恃了父亲是个举人,又自恃了是个长嫂,也还有些作态;禁不起那巧姐为人贤良得异样,感化得连氏待那小婶竟成了嫡亲姊妹一般。外面弟兄们有些口过,当不得各人的妻子也要枕头边一顿劝解,凭你甚么的气恼也都消了。这薛教授两老夫妻,倒真是佳儿佳妇。薛夫人又甚是体贴巧姐的心,三日两头叫他回来看母。薛如兼也甚驯顺,尽那半子的职分。
狄员外与婆子两个见巧姐能尽妇道,又是良公善婆、纯良佳婿,倒也放吊了这片心肠。只是儿妇薛素姐年纪渐渐长了,胆也愈渐渐的大了,日子渐渐久了,恶也愈渐渐的多了,日甚一日,无恶不作。往时狄婆子不病,人虽是怕虎,那虎也不免怕人;如今狄婆子不能动履,他便毫无拘束,目中绝不知有公婆,大放肆,无忌惮的横行。晓得婆婆这病最怕的是那气恼,他愈要使那婆婆生气,口出乱言,故意当面的胡说;身又乱动,故意当面的胡行。
那狄婆子起初病了,还该有几年活的时候,自己也有主意,凭他作业,只是不恼。旁人把好话劝他,一说就听。他合该晦气上来:那素姐的歪憋,别人还没听风,偏偏的先钻到他的耳朵;别人还没看见,偏偏的先钻到他的眼孔;没要紧自己勃勃动生气,有人解劝,越发加恼,一气一个发昏,旧病日加沉重。素姐甚是得计,反说调羹恃了公公的宠爱,凌辱他的婆婆,气得他婆婆病重。算计要等他婆婆死了,务要调羹偿命。又说调羹将他婆婆柜内的银钱首饰都估倒与了狄周媳妇。
调羹平日也还算有涵养,被人赶到这极头田地,便觉也就难受,背地里也不免得珠泪偷弹。狄希陈一日在房檐底下,看见调羹揉的眼红红的,从那里走来。狄希陈道:“刘姐,你又怎么来?你凡事都只看爹娘合我的面上,那风老婆,你理他做甚?往时还有巧妹妹在家,如今单只仗赖你照管我娘,你要冤屈得身上不好,叫我娘倚靠何人?他的不是,我只与刘姐陪礼。”调羹道:“这也是二年多的光景,何尝与他一般见识?他如今说我估倒东西与狄周媳妇,这个舌头,难道压不死人么?这话听到娘的耳朵,信与不信,都是生气的。”狄希陈道:“咱只不教娘知道便了。”
谁知他二人立在檐下说话,人来人往,那个不曾看见?却有甚么私情?不料素姐正待出来,看见二人站着说话,随即缩往了脚,看他们动静。说了许久,狄周媳妇走来问调羹量米,三人又接合着说了些话。素姐走到跟前,唬的众人都各自走开。素姐发作道:“两个老婆守着一个汉子,也争扯得过来么?没廉耻的忘八淫妇!大白日里没个廉耻!狄周媳妇子,替我即时往外去,再不许进来!这贼淫妇,快着提溜脚子卖了!我眼里着不得沙子的人,您要我的汉子!……”狄希陈见不是话,撒开脚就往外跑。素姐震天的一声喊道:“你只敢出去!跟我往屋里来!”狄希陈停住脚。唬得脸上没了人色,左顾右盼,谁是他的个救星?只得象猪羊见了屠子,又不敢不跟他进去。
素姐先将狄希陈的方巾一把揪将下来,扯得粉碎,骂道:“我自来不曾见那禽兽也敢戴方巾,你快快的实说!那两个婆娘,那个在先,那个在后?你实说了便罢!你若隐瞒了半个字,合你赌一个你死我生!”可恨这个狄希陈,你就分辩几句,他便怎么置你死地?他却使那扁担也压不出他屁来,被他拿过一把铁钳,拧得那通身上下就是生了无数扭紫葡萄,哭叫“救人”,令人不忍闻之于耳。
这般声势,怎瞒得住那狄婆子?狄婆子听得狄希陈号啕叫唤,对狄员外道:“陈儿断乎被这恶妇打死,你还不快去救他一救!”狄员外道:“一个儿媳妇房内,我怎好去得?待我往他门外叫他出来罢。”及至狄员外走到那里呼唤,狄希陈道:“他不分付,我敢出去么?”狄员外道:“我又不好进屋里拉你,干疼杀我了!”只得跑去回狄婆子的话。
狄婆子不由的发起躁来,嚷道:“我好容易的儿还有第二个不成!你们快抬我往他屋里去!”两个丫头把狄婆子坐了椅轿抬到素姐房中。狄婆子道:“你别要打他,你宁可打我罢!”素姐见婆婆进到房中,一边说:“我放着年小力壮的不打,我打你这死不残的!”一边将狄希陈东一钳,西一钳,一下一个紫泡。狄婆子看见,只叫唤了一声:“罢了!我儿!”再也没说第二句,直蹬了眼,扭青了嘴唇,呼呼的痰壅上来。
素姐到这其间,还把狄希陈拧了两下。抬轿的丫头飞也似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也顾不得嫌疑,跑进屋里去,看了狄婆子这个模样,只是双脚齐跳,说道:“好媳妇!好媳妇!可杀了俺一家子了!”煎了姜汤,研了牛黄丸,那牙关紧闭,那里灌得下一时?流水差人往薛家去唤巧姐,刚还未曾进门,狄婆子已即完事。
巧姐拉了素姐抬头,只说:“你还我娘的命来!我今日务不与你俱生!”素姐还把巧姐一推一攘的说道:“自有替他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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