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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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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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侯家,那侯小槐搂了汪为露的老婆,使了汪为露的银子,口里还一回得意,一回畅快,一回恶骂,尽使出那市嚣恶态,日日如此。这其间也还亏了魏氏,说道:“他已死了,你只管对了我这般罗唣,却是为何?你再要如此,我一索吊死,只罢耳内不听得这等厌声!”这侯小槐方才不十分絮叨。
过了几月之后,小献宝赌钱日甚,起先把宗金两人交与他的助丧银子,翻来复去,做了赌本;过了一月,渐渐的卖衣裳,卖家伙,还有几亩地也卖与了别人;止剩了那所房子,因与侯小槐紧邻,叫经纪来尽侯小槐买,原价是四十五两,因与汪为露住了几年,不曾修整,减了八两,做了三十七两。脱不了还是魏氏带来的银子兑出来买成了他的。那屋中已是一无所有,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侯小槐买了这汪为露的房子,却把那住的房屋卖出银来赎了他的原屋,与汪为露的房子通成一块,搬回来居住。因汪为露原做卧房的三间是纸糊的墙,砖铺的地,木头做的仰尘,方格子的窗牖,侯小槐随同魏氏仍在里边做房。不多两日,或是灯前,或是月下,或黄昏半夜,或风雨连朝,不是魏氏,就是侯小槐,影影绰绰,看见汪为露的形影。那明间原是停放汪为露所在,恍惚还见一个棺材停在那里,汪为露的尸首被暴雷震碎,久已没了气息,从新又发起臭来;那当面砖上宛然一个人的形迹,天晴这迹是湿的,天雨这迹是干的。
侯小槐与魏氏害怕,不敢在内居住,仍旧挪到自己的原房;把这房子只是顿放粮食,安置家伙,无事也没人过去。若是有人过来,定看见汪为露不在那当面地上躺卧,定是从房里走将出来。小胆的唬得丧胆忘魂的乱跑,倒是那大胆的踏住不动,看他的下落,他又三不知没了踪迹;所以连那粮食家伙也都不敢放在那边,腾空了屋,将那新开便门用土干坯垒塞坚固,门上贴了帖子,指人赁住。有人传了开去,说汪为露白日出见,所以没人敢来惹那恶鬼。锁了街门,久已闲空。因久没人过去,不见甚么形迹,只闻的作起声来,或猛然听的汪为露咳嗽,或是椎拍的砧声乱响,或是象几把刀剁的砧板乱鸣。魏氏每到茅厕解手,常见汪为露巴了墙头看他,再看又忽不见。
如此待了好几个月。一日,候小槐正与魏氏在那里吃饭,只见一个整砖劈面飞来打在桌上,山崩似的响了一声,幸得不曾中人,连那盛菜饭的碗也不曾打破,唬得侯小槐合魏氏魂飞魄散,从此口鼻里边连汪为露的字脚气也不敢吐的。自此以后,丢砖撩瓦、锯房梁、砍门扇,夜夜替你开了街门,夜壶底都替钻了孔洞,饭里边都撒上粪土。侯小槐不免得讨饶祷告、许愿烧钱,一毫不应。魏氏躲去娘家也还稍稍安静,只是魏氏脚步刚才进门,不知有甚么耳报,即时就发动起来。
一日,魏氏正收拾往家去,侯小槐正在那边打发他起身,只见魏氏把脸霎时间变的雪白,自己采打,叙说房帏中许多秽亵之语,学他不出口来;又责备他将银子尽数抵盗家去,一宗宗说的款项分明;说玉帝因他做人端正,封他为“天下游奕大将军”,掌管天下善恶,能知世人的过去未来之事。叫魏氏画他的形像,戴金幞头、红蟒衣、玉带,出队入队的仪从,供养在家;叫魏氏擎了他的精魄做了师婆,出往人家去降神,说休咎,方准安静饶免;将他的原屋做了供养他的佛堂;不然,还要把魏氏拿去做“天下游奕夫人”。侯小槐跪在下面祷告哀求。附了魏氏,责备侯小槐许多可恶。又说:“这明水一镇的只有狄宾梁一个君子;其次金亮公还是个好人;宗光伯凡事倒也亏他,只不该对了众人揭我这些短处。”又说:“我且暂退,限你二日画像擎神,我来到任:如违了我的钦限,决不轻饶!”
魏氏方渐渐醒转,还了人色,问他原故,茫然不觉,只苦通身疼痛。请了魏才、戴氏前来商议。魏才因叫他女儿擎神出马做那师婆勾当,怎肯愿意,只说:“等到三日,再作区处。他若再来,我们大家向他再三哀求,只怕他也饶恕。”坐了一歇,议论不定,戴氏领了魏氏同且回家。侯小槐觉得甚是没趣,门也不出,藏在家中。
到了三日,魏氏在娘家不敢回来,只见侯小槐厨房上面登时火起,照得满天烟火。魏氏听知,只得叫他娘跟了,跑得回来,因水方便,街坊上救得火灭,却不甚利害,刚得烧了个屋角。谢了众人回去,戴氏也还正在,只见魏氏照依前日发作起来,采鬓毛,揣腮打脸,骂:“大胆的淫妇!负义的私窠!我到说不与你一般见识,姑准你出马擎神,不惟不叫你死,还照顾你赚钱养后汉子,取你三日,你听那魏才老牛主意,不与我画神,不许你出马,如此大胆!我可也不要你出马,也不用你做夫人,我只拿了你去,贬你到十八层地狱,层层受罪,追还抵盗的银钱!”侯小槐合戴氏跪在下面只是磕头。把魏氏作践一个不住才罢,许神许愿的方才歇手。
歇不得两三日,又是一场。侯小槐情愿许他画像,叫魏氏擎他出马,拣了吉日,请了时山人来,依他画了戴金幞头、红蟒衣、玉带、皂靴,坐着八人轿,打着黄罗三檐凉伞,前后摆着队伍,择了个进神的吉日,唤了几个师婆跳神喜乐,杀了猪羊祭祀,供养他在原住的明间上面,做了红绢帐子。
这侯小槐原是个清门净户的人家,虽然擎了邪神,谁就好来他家求神问卜?他又附魏氏叫他挂出招牌,要与人家报说休咎,也只得依他挂出招牌。未免也就有问福祸的人至。这魏氏不曾做惯,也还顾那廉耻,先是没有那副口嘴,起发的人,有留几十文香钱的,也不晓得嫌低争少,凭人留下,回答的那话又甚是艰涩。又嫌魏氏不善擎神,往往作践。
大凡事体,只怕不做,不怕不会。这魏氏一遭生,两遭熟,三遭就会,四遭也就成了惯家。人有问甚么的,本等神说一句,他就附会出再三句来。有来问病的,他就说道:“这病不十分难为,阎王那里已是上过牌了。我与你去再三搭救。搭救得转,这是你的造化;若搭救不转,这也只得信命罢了。”或是来问走失,问失盗的,他说:“这拐带的人,或是这盗物的人,我都晓得,只我不肯与人为仇。你只急急往东南追寻便得;如东南不着,急往西北追寻,再没有不遇之理。若再追寻不着,不是还藏躲未动,就是逃逸无踪。看你造化。”若有问那怀孕的是男是女,他就说:“是女胎。你多与我这香钱,我与你到子孙娘娘面前说去,叫他与你转女为男。但不知他依与不依,若他果然依了,后来生了儿子,不惟你要谢那娘娘,还要另来谢我。”
凡来问甚么的,大约都是这等活络说话。有那等愚人信他哨哄,一些听他不出。传扬开去,都说是汪相公还魂显圣,做了“天下游奕大将军”,就是他媳妇魏氏擎着,有问祸福的,其应如响。又因魏氏是个少妇人,又有指了问卜,多往他家来的,一日也就有许多香钱。他额定每日要三十个白煮鸡子,一斤极酽的烧酒供献,转眼都不知何处去了。后来在魏氏跟前常常现形,有时是汪为露的形状,有时或是个皤然的老者,有时又是个嫣然的少年。后来不止于见形,渐且至于奸宿。起先也还许侯小槐走到跟前,后来他倒占住,反不许侯小槐摸一摸。
这边侯小槐发话要到城隍手里告他,又算计要央他那些徒弟们来劝他。他说:“我这‘游奕大将军’的官衔,城隍都是听我提调的,那怕你告!那徒弟们没有个长进的人,我先不怕他德来感动,又不怕他势来相挟,我理他们则甚!你倒夺了我的老婆,反要告我!”呵呵的大笑。他或有时不在,魏氏与侯小槐偷做些勾当,他回来偏生晓得,把魏氏下狠的凌虐,后来连话也不敢与侯小槐私说一声。
金亮公与宗光伯、纪时中这伙门人,听说汪为露这般灵异,约齐了同来到侯家。他对魏氏说道:“学生们要来见我,你先出去迎接他们。”金亮公等先见了魏氏,说道:“闻得先生显魂说话,特来看看先生。”魏氏引他们到神厨边去,都刚才跪下磕头,只听得神厨内说道:“有劳!有劳!前向若非诸贤弟济助,我的骨殖几乎归不成土,幸得诸贤弟的力量,还出了这等一个齐整大殡。只是那不贤之妻,把我的银子尽数都抵盗了回去,又在我坟上嫁人。玉皇说我在阳世为人公平正直,孝弟忠信,利不苟取,色不苟贪,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尊敬长上,不作非为,正要补我做个太子太师;后报说‘天下游奕大将军’缺了官,要选这等一个正人君子没有,只得把我补了这个官职,不止管南赡部洲的生死,还兼管那四大部洲的善恶。虽也威风,却只苦忙冗得紧。因与魏氏前缘未尽,时常暂在人间。”
金亮公道:“先生管摄那四大部洲的事体,有多少侍从?”他说:“掌管三千名纪善灵童,一万名纪恶童子,一百万巡察天兵。”纪时中问道:“先生这天上的衙门,是添设的,是原来有的?”他说:“从天地开辟就有这个衙门。”纪时中问说:“那个原旧的将军那里去了,却又补了先生?”他说:“那原旧的将军,玉皇怪他旷了职事,罚他下界托生去了。”
纪时中道:“先生既掌管普天下的事体,又掌管这数百万的天兵,怎不见先生暂离这里一时,只时刻与师娘缠帐?”他说:“我神通广大,眼观千万里,日赴九千坛,这法身不消行动,便能照管。”纪时中道:“先生存日见不曾有这等本事,如何死了却又有这等本事起来?”他说:“神人自是各别。既做了神,自然就有神通。”纪时中道:“既是做了神就有神通,怎么那原旧的将军便又神通不济,旷了职业,贬到下界托生?”他说:“你依旧还是这等佞嘴!我不合你皮缠。”
金亮公道:“先生说玉皇要补先生太子太师,这‘太子太师’却是怎么样的官职?”他说:“这太子太师是教太子的先生。”金亮公道:“玉皇也有太子么?”他说:“玉皇就如下边皇帝一样,怎得没有太子?如今见有三四个太子哩。”金亮公说:“皇帝的太子后来还做皇帝,这玉皇又不死,从天地开辟不知多少年代,这些太子,这却做些甚么?安放在那里?”他说:“那大太子托生下来做皇帝,其余的都托生下方来做亲王做郡王。”
宗光伯问说:“这读书的人死了去,这读过的书也还记得么?”他说:“怎不记得?若不记得,怎做得太子太师?”宗光伯问道:“如今先生读过的书,难道都还记得不成?”他说:“玉皇因我书熟,故聘我做太子太师。我若记不的了那书,那玉皇还要我做甚?”宗光伯道:“就先生在日曾讲‘鬼神之为德’这章书,讲得极透。学生因日久遗忘了。幸得先生有这等灵响,还望先生再讲一讲。”他寂然再不做声。金亮公道:“先生既不肯赐教这一章书,把‘狐狸食之’的一句讲一讲。”只见帐子里面大喝一声道:“被人看破行藏,不可再住,我去也!”突地跳下一只绝大的狐狸,冲人而去。
魏氏就如久醉方醒,把那“游奕将军”的神像扯去烧了,神厨拆毁,绢帐出洗来做了衣服里子,白日黑夜也绝不见有汪为露的影响,当面砖上也没了汪为露的形迹;也从此不听的再有甚么棒棰声、砧板响。只是那房子,侯小槐再也不复敢去居住。
安静过了几时,但这魏氏抵盗了汪为露的几百两银子回去,传将开去,一人吠影,百人吠声,说他不知得了多少。适值朝廷开了事例,叫人纳监。绣江是个大县,额定要十六个监生。县里贴了告示,招人援例,告示贴了一个多月,鬼也没个探头。若是那监生见了官府,待的也有个礼貌,见了秀才贡举,也都入得伙去,杂役差徭,可以免的,这绣江县莫说要十六个,就要一百六十个只怕也还纳不了。无奈那朝廷的事例只管要开,那下边的官府不体朝廷的德意,把那援例的人千方百计的凌辱。做个富民还可躲闪,一做了监生,到象是做了破案的强盗一样,见了不拘甚人却要怕他。凡遇地方有甚上司经过,就向他请帏屏、借桌椅、借古董、借铺盖,借的不了。借了有还,已是支不住的;说虽借,其实都是“马扁”。有上司自己拿去的,有县官留用的。上司拿剩,县官用剩,又有那工房礼房催事快手朋伙分去,一件也没的剩还与你。或遇甚么军荒马乱,通要你定住的数目出米出豆;遇着荒年,定住数叫他捐赈;遇有甚么紧急的钱粮,强要向你借贷;遇着打甚么官司,几百几千的官要诈贿赂,差人要多诈使用,又不与你留些体面,还要比平人百姓多打板子。这监生不惟遮不得风,避不得雨,且还要招风惹雨,却那个肯去做此监生?没人肯纳。户部行了布政司催这纳监的银子急如星火,只得叫那各里里长报那富家的俊秀,后来也不拘俊秀,只论有钱的便报。
但那真正有钱的大户,不是结识的人好,就是人怕他的财势,不敢报他。只是那样“二不破妈妈头”主子开了名字。若是肯使几两银子与里长,他便把你名字去吊,另报一人。直诈到临了,一个没有银子使的,方才当真报将上去,昏天黑地,那个官是肯听你辩的?追赃赎的一般,叫你讨了保,一两限不完,上了比较;再比较不完,拿来家属寄监。纳银子的时节,加二重的火耗,三四十两的要纸红。十个纳监的倒有九个监不曾纳完,卖的那房产一些没有,讨饭穷生的苦楚!
这明水镇的里长乡约诈来诈去,诈到侯小槐的跟前。这侯小槐得了横财的名望,传布四邻,诈到二十两银不肯住手,坚执要五十两方罢。这侯小槐那里这一时便有这五十两见成银子?这乡约见他啬吝,又素知他欺软怕硬,可以降的动他,单单的把他名字报到县中。差了快手,拿了红票,捉他去上纳监生。
来到侯小槐家,杀鸡置酒,款待差人,临行送了三两纹银,许他投状告辞。侯小槐忙了手脚,拿了几两银子进城,到县门口寻人写了辩状,说他世代务农,眼中不识一字,祖遗地上不上四十亩,无力援例。又先到事例房科打点停当。次日投文,递了辩豁的状子。
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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