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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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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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个家人媳妇慌慌张张的说道:“大爷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只是谵语,快请大奶奶前去看守!”计氏说道:“他已是与我不相干了。如何打围没我去处,病了却来寻我?日里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骑在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这等快?这是忘八淫妇不知定下了甚么计策,哄我前去,要算计害我。你说道:他也不认我是他老婆,我也没有了汉子!真病也罢,假病也罢,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处置我,脱不了还有明日!要杀要砍,任你们白日里摆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说起;死了时节,他自有他任里爹娘来与淫妇讨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个来请计氏的家人媳妇将计氏的话一五一十学与珍哥。珍哥说道:“王皮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头碗大的疤!有我这们个婆娘,没帐!”虽是口里是这等强,心里也未免几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觉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个家人晁住,去请宣阜街住的杨太医来诊视。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对门住,是个屯院的书办,家里也起了数万家事,与晁大舍近邻,所以更觉的相厚。见晁住请了杨太医先自回来,禹明吾问道:“你趁早那里回来?这等忙劫劫的。”晁住说:“我家大爷自从昨晚送了众位进门,似觉被人脸上打了一个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发热起来。如今不省人事,只发谵语。小人适才往宣阜街请杨太医诊视,他还在家梳洗,小人先来回话。”禹明吾说道:“你家大爷昨日甚是精爽,怎么就会这等病?”即约了附近同去打围的朋友,一个尹平阳,一个虞凤起,一个赵洛陵,四个同到了晁家厅上坐定。杨太医却好也就进门。大家叙了揖,说起昨日怎样同去打围,怎样回来,怎样走散。还说晁大舍怎样自己射杀了一妖狐。杨太医都一一听在肚里。
这个杨太医平日原是个有名莽郎中,牙疼下“四物汤”,肚冷下“三黄散”的主顾;行止又甚不端方,心性更偏是执拗;往人家走动,惯要说人家闺门是非,所以人都远他。偏有晁大舍与他心意相投,请他看病。他心里想道:“晁大舍新娶了小珍哥,这个浪婆娘,我是领过他大教的。我向日还服了蛤蚧丸,搽了龟头散,还战他不过。幸得出了一旅奇兵,刚刚打了个平帐。晁大舍虽然少壮,怎禁他昼夜挑战,迭出不休!想被他弄得虚损极了。昨又打了一日猎,未免劳苦了,夜间一定又要云雨,岂得不一败涂地!幸得也还在少年之际,得四帖十全大补汤,包他走起。”又想道:“我闻得他与小珍哥另在一院居住,不与他大娘子同居,进入内房看脉,必定珍哥出来相见。”又想道:“禹明吾这伙人在此,若同进他房去,只怕珍哥不出来了。”又想道:“这伙人也是他的厚朋友,昨日也曾在一处打围,想也是不相回避的。只是人多了,情便不专。”于是杨太医心内绝不寻源问病,碌碌动只想如此歪念头,正似吊桶般一上一下的思量。
晁住出来说道:“请杨相公进去。”禹明吾等说道:“我也要同进去看看。”晁住说:“房内无人,请众位一同进去无妨。”转过厅堂,才是回廊,走过回廊,方到房前。只见:
绿栏雕砌,猩红锦幔悬门;金漆文几,鹦绿绣茵藉座。北墙下着木
退光床,翠被层铺锦绣;南窗间磨砖回洞炕,绒条叠代蜚嘧。卧榻中,
睡着一个病夫,塌趿着两只眼,咭咭咕咕床横边,立着三个丫头,歪拉
着六只脚,唧唧哝哝。铜火盆兽炭通红;金博炉篆烟碧绿。说不尽许多
不在行的摆设,想不了无数未合款的铺陈。
晁住前面引路,杨太医随后跟行,又有禹明吾、尹平阳、虞凤起、赵洛陵一同进去。晁住掀起软帘,入到晁大舍榻前,还是禹明吾开口说道:“咱昨日在围场上,你一跳八丈的,如何就这们不好的快?想是脱衣裳冻着了。”晁大舍也便不能作声,只点点头儿。杨太医说道:“这不是外感,脸上一团虚火,这是肾水枯竭的病症。”
五个人都在床前坐定了。杨太医将椅子向床前掇了一掇,看着旁边侍候的一个盘头丫头,说道:“你寻本书来,待我看一看脉。”若说要元宝,哥哥箱子内或者倒有几个,如今说本书,垫着看脉,房中那得有来?那丫头东看西看,只见晁大舍枕头旁一本寸把厚的册叶,取将过来,签上写道“春宵秘戏图”。杨太医说道:“这册叶硬,搁的手慌。你另寻本软壳的书来。若是大本《缙绅》更好。”
那丫头又看了一遍,又从枕头边取过一本书来,签上写是“如意君传”,幸得杨太医也不曾掀开看,也不晓得甚么是“如意君”,添在那册叶上边,从被中将晁大舍左手取出,搁在书上。杨太医也学歪了头、闭了眼妆那看脉的模样。一来心里先有成算,二来只寻思说道:“这等齐整,那珍哥落得受用,不知也还想我老杨不想?”乱将两只手,也不按寸关尺的穴窍,胡乱按了一会,说道:“我说不是外感,纯是内伤。”
禹明吾问道:“这病也还不甚重么?”杨太医说道:“这有甚么正经。遇着庸医错看了脉,拿着当外感,一帖发表的药下去,这汗还止的不住哩,不由的十生九死了!如今咱下对症的药,破着四五帖十全大补汤,再加上人参天麻两样挡戗的药,包他到年下还起来合咱顽耍。”说毕,大家也就出去,各自散了。
晁住拿着五钱银,跟了杨太医去取药。一路走着,对晁住说道:“您大爷这病,成了八九分病了!你见他这们个胖壮身子哩,里头是空的!通象一堵无根的高墙,使根杠子顶着哩!我听说如今通不往后去,只合小珍哥在前面居住,这就是他两个的住宅么?”晁住也一问一对的回话。
取了药回到家中,将药亲交与珍哥收了,说道:“药袋上写的明日,如今就吃。吃了且看投不投,再好加减。”珍哥说道:“他还说什么来?他没说你爷的病是怎么样着?”晁住说道:“他说俺大爷看着壮实,里头是空空的,通象那墙搜了根的一般。‘你合你姨说,差不多罢,休要淘碌坏了他!’珍哥微笑了一笑,骂道:“放他家那撅尾巴骡子臭屁!没的那砍头的臭声!我淘碌他甚么来?”一面洗药铫,切生姜,寻红枣,每帖又加上人参一钱二分。将药煎中,打发晁大舍吃将下去。
谁想歪打正着,又是杨太医运好的时节,吃了药就安稳睡了一觉。临晚,又将药滓煎服,夜间微微的出了些汗,也就不甚谵语了。睡到半夜,热也退了四分。次早也便省的人事了。
珍哥将他怎样昏迷,怎样去请计氏不来,杨太医怎样诊脉,禹明吾四人怎样同来看望,一一都对晁大舍说了;又把眼挤了两挤,吊下两点泪来,说道:“天爷可怜见,叫你好了罢!你要有些差池,我只好跑到你头里罢了!跑的迟些,你那‘秋胡戏’待善摆布我哩!”晁大舍拖着声儿说道:“你可也没志气!他恨不的叫我死,见了他的眼,你没要紧可去请他!你要不信,你去看看,他如今正敲着那歪拉骨鞋帮子念佛哩!”珍哥说道:“你且慢说嘴,问问你的心来。夫妻到底是夫妻,我到底是二门上门神。”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是我大鸡巴!我只认的小珍哥儿,不认的小计大姐!你且起去,还叫人去请了杨古月来看看,好再吃药。”仍叫晁住进到窗下,珍哥分付道:“你还去请了杨古月再来看看你爷,好加减下药。你说吃了药,黑夜安稳睡了一觉,热也退了许多;如今也省的人事,不胡说了。你骑个头口去,快些回来!”
晁住到了杨太医家,一五一十将珍哥分付的话说了一遍。杨太医眉花眼笑的说道:“治病只怕看脉不准,要是看的脉真,何消第二帖药?只是你大爷虚的极了,多服几剂,保养保养。要是时来暂去的病,这也就不消再看了。昨日要是第二个人看见你家这们大门户,饶使你家一大些银子,还耽阁了‘忠则尽’哩!你那珍姨,我治好他这们一个汉了,该怎样谢我才是?”晁住说道:“我昨日对俺珍姨说来,说:杨爷叫和你说,差不多罢,少要淘碌坏了俺爷哩!”杨古月问道:“你珍姨怎样回你?”晁住说:“俺珍姨没说甚么。只说‘没的放他那撅尾巴骡子屁!砍头的那臭声!’”大家笑说了一回。杨古月备了自己的马,同晁住来到门前,到厅上坐下。往里传了,方才请进。晁大舍望着杨古月说道:“夜来有劳,我通不大省人事了。吃了药,如今病去三四分了,我的心里也渐明白了。”杨古月裂着嘴,笑的那一双奸诈眼没缝的说道:“有咱这们相厚的手段,还怕甚么!”一边要书看脉。那丫头仍往晁大舍枕旁取那册叶合《如意君传》。晁大舍看见,劈手夺下,说道:“你往东间里另取本书来!”丫头另取了一本《万事不求人》书。垫着看了脉,说道:“这病比昨日减动六七分了。今日再一帖下去,情管都好了。”
辞了晁大舍,晁住引着,由东里间窗下经过,珍哥将窗纸挖了一孔,往外张着,看着杨古月走到跟前,不重不轻的提着杨古月的小名,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多嘴!”杨古月忍着笑,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出去了。晁住另拨了一个小厮小宦童跟了杨太医家去取药回来,照依药袋上写明煎服,果然就又好了许多。禹明吾这伙厚友也时常来看望,不住的送密罗柑的、酥梨的、薰橘的、荸荠乌菱的、蜜浸的、也络绎不绝。
晁大舍将息调理,也整待了一个月,至十二月十五日起来梳洗,身上也还虚飘飘的。想是虽然扶病,也还与珍哥断不了枕上姻缘,所以未得复原。天地上磕了头,还了三牲愿心;又走到后边计氏门边说道:“姓计的,我害不好,多谢你去看我!我今日怎的也起来了?我如今特来谢你哩!”计氏说道:“你没得扯淡!你认得我是谁?我去看你!你往看你的去处谢!你谢我则甚?”隔着门说了两句话,仍回前面来了。没到日头西,也就上床睡了。
次十六日起来,将那打来的野鸡兔子取出来简点了一番。虽是隔了一月,是数九天气,一些也不曾坏动,要添备着年下送礼。又将那只死狐番来覆去看了一会,真是毛深温厚,颜色也将尽数变白了。交付家人剥了,将皮送去皮园硝熟,算计要做马上座褥。因年节近了,在家打点浇蜡烛、炸果子、杀猪、央人写对联、买门神纸马、请香、送年礼、看着人榨酒、打扫家庙、树天灯杆、彩画桃符、谢杨古月,也就没得工夫出门。算计一发等到元旦出去拜节,就兼了谢客。正是日短夜长的时候,不觉的到了除夕,忙乱到三更天气,正是:桃符初换旧,爆竹又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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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 老学究两番托梦 大官人一意投亲

父母惟其疾所愁,守身为大体亲忧。
请君但看枯髅骨,犹为儿孙作马牛。
话说晁家有个家人,叫是李成名,胁肢里夹着这张狐皮,正走出门去,要送到皮园里硝熟了,赶出来做成座褥,新年好放在马上骑坐。谁知出门走了不上数十步,一只极大的鹞鹰从上飞将下来,照那李成名面上使那右翅子尽力一拍,就如被巨灵神打了一掌,将挟的狐皮抓了,飞在云霄去了。李成名昏了半晌,懵懵挣挣走到家来,面无人色,将鹞鹰拍面夺了狐皮去的事一一与晁大舍说了。幸得晁大舍家法不甚严整,倒也不曾把李成名难为,只说“可惜了那好皮”几声,丢开罢了。
到了除夕,打叠出几套新衣,叫书办预备拜帖,分付家人刷括马匹,吃了几杯酒,收拾上床睡定。又与珍哥床上辞了辞旧岁,也就搂了脖项,睡熟去了。只见一个七八十岁的白须老儿,戴一顶牙白绒巾,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褐子道袍,说道:“源儿,我是你的公公。你听我说话:你的爹爹与你挣了这样家事,你不肯安分快活,却要胡做。没要紧,却领了一伙婆娘,男女混杂的,打甚么围?被乡里笑话,也还是小事,你却惹下了一件天祸!雍山洞内那个狐姬,他修炼了一千多年,也尽成了气候,泰山元君部下,他也第四五个有名的了。你起先见了他,不该便起一个邪心,你既是与他有缘了,他指望你搭救,你不救他也还罢了,反把他一箭射死,又剥了他的皮,叫人拿去硝熟。你前日送客,劈面打你的也是他,昨日那个鹞鹰使翼拍打李成名脸的也是他。幸得你们父子俱正是兴旺的时候,门神、宅神俱不放他进来。适间你接我来家受供,那狐姬挟了他那张皮坐在马台石上,他见我来,将你杀害他的原委备细对我告诉,说你若不是动了邪心,与他留恋,他自然远避开去,你却哄他到跟前,杀害他的性命。他说明早必定出门,他要且先行报复,待你运退时节,合伙了你着己的人,方取你去抵命。又说道:你媳妇计氏虽然不贤惠,倒也还是个正经人。只因前世你是他的妻子,他是你的丈夫,只因你不疼爱他,尝将他欺贱,所以转世他来报你。但他只有欺凌丈夫这件不好,除此别的都也还是好人。所以他如今也不曾坏你的门风,败你的家事,照旧报完了这几年冤孽,也就好合好散了。你如今却又不恕。你前世难为他,他却不曾难为你,他今世难为你,你却更是难为他,只怕冤冤相报,无有了期了!你听公公说,明日切不可出门,家中且躲避两个月,跟了你爹娘都往北京去罢,或可避得灾过。若起身时,将庄上那本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取在身边。那狐姬说道,要到你庄上放火,因有这本经在庄,前后有许多神将护卫,所以无处下得手。城中又因你媳妇三世前是他同会上人,恐怕又惊吓了计氏。这等看起来,他必是怕那《金刚经》的。”临行,却将珍哥头上拍了一下,说道:“何物淫妖,致我子孙人亡家破!”
晁大舍即时惊醒,方知是个异梦。珍哥亦从梦中魇叫醒来,觉得在太阳边煞实疼痛。听了更鼓,正打五更四点。晁大舍一面起来穿衣,一面合珍哥说:“咱前日那个狐狸,不该把他射死。我适才做了个梦,甚是古怪。我过两日对你告诉。”心里也就有几分害怕,待要不出门去,又寻思道:“身上已复原了,若不出门,大新正月里,岂不闷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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