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眉宇间那份孺慕之情极其真切，两名对老太爷同样有着极深感情的妈妈，不由对这位三小姐又更敬重了几分，连忙说道：“这个时辰，正好老太爷该服药了，请小姐随奴婢进去。”
穿过一间小厅，才是唐老太爷的病房。房间三面有窗，采光极佳。半掩窗扉中透进缕缕阳光，清新之至，倾洒在当中悬挂青锦葡萄暗纹帐幔的拔步大床上，却衬得病卧床上老者愈发憔悴。
老人一头花白头发梳得很整齐，半睁的眼睛浑浊无神，脸上的表情怪异地扭曲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如果不是高大的身材和尚留有几分威猛的面孔，谁也无法把这个卧病多年的老人，与当年勇冠三军，威镇敌国的镇国公联系起来。
唐幂此前并未见过这位祖父。当年她还在府里时，每年只在过年时被允许离开院子，被人架着去给祠堂供奉的祖先牌位磕头行礼，然后马上被送回院子，一刻也不多耽误。但她从母亲口中听说，母亲嫁入唐府后，祖母非常不喜欢她，诸多刁难。但祖父却很欣赏母亲的豁达大方，给予她不少关照。
可惜母亲早逝，如今，她只能在当年一点一滴的叙述里，寻找母亲曾经存在的痕迹。只是，就连母亲提起的故人，都已这般不堪。难道她命中注定没有亲缘吗？
心中暗叹一声，唐幂示意丁妈妈把药碗给自己：“我来吧。”
服侍着老太爷用完药，唐幂又用帕子仔细擦去他嘴边的残渣。注意到老太爷的眼珠往她这边瞟了一下，丁妈妈欢喜地说道：“小姐，老太爷喜欢你呢。其他人过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的。”
唐幂笑了一笑，伸手替老太爷掖了一把被子，却为手里的触感一惊：叶大夫曾告诉过她，卧床多年的病人都是肌肉萎缩，绵软不堪。怎么老太爷的手臂还是硬梆梆的，肌肉丰满，一点也没有萎缩的样子？
在叶大夫身边的一年里，她学会了许多药性药理。当下想起某种可能，不禁脸色微变，急切地查看老太爷的耳孔。
“小姐，怎么了？”见她神情不对，李妈妈心里不由跟着一紧。
半晌，唐幂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两位妈妈，沉声说道：“老太爷不是中风，是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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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着小旗子嚎：求——收——藏
☆、012 伍氏一败
“老太爷不是中风，是中了毒！”
听到这话，李、丁两位妈妈均是大吃一惊，连手里捧的托盘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只惊疑交加地看着唐幂：“三小姐，您怎么知道？”
“是啊，三小姐，当年老太爷中风时，前前后后共有二十几位御医名医来诊治过，现在每月依旧有御医按时替老太爷诊脉，查看病情有没有加重。他们可都没说老太爷是中毒，您、您是不是看错了？”
也难怪她们一时间难以置信。一来许多名医都曾确诊老太爷是中风，二来老太爷这副模样已经维持了十几年，唐府上上下下都深信老太爷是生病，唐幂乍然说是中毒，她们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不可能。
掠了掠耳边碎发，唐幂回忆着在叶大夫那里看过的毒经，缓缓解释道：“这是一种极难调配的毒药，只要服食一定份量，中毒者就会全身鲜血凝结而死。但若是将份量减半，它只会让血液粘稠，全身一动也不能动，让人看上去像突然瘫痪或中风了似的。这毒药几乎毫无破绽，唯二的破绽就是会在下毒处留下无法去除的紫色针眼，还有，中毒者的手臂肌肉不会萎缩。你们若是不敢相信，一看便知。”
早在她说出毒药的症状时，两位妈妈就不由自主走近老太爷身边，一个查看耳孔，一个去看手臂。只看了一眼，都是脸色大变。
李妈妈颓然道：“这……老太爷耳中确实有个紫色的小点！”
“比起双腿，老太爷的手臂确实要硬实许多。奴婢原本也奇怪来着，还曾向二夫人提过，但二夫人反怪奴婢多心，说老太爷乃是将军出身，戎马半生，双手使枪开弓，臂力惊人，所以手臂硬实些也是情理之中。奴婢便信了，没有再深究，难道……”
想到某种可能，丁妈妈捂住了嘴，不敢再说下去。她虽然在唐家地位比别的奴婢要高得多，但这等讪谤主子的诛心之语，仍是不能宣之于口。
闻言，唐幂也皱起了眉头。刚刚发现老太爷中毒时，她原本还迟疑了一下，想是否要告诉其他人，让他们找名医来为老人家解毒。但听到丁妈妈的话，她立即打消了这念头，断然说道：“这件事你们先不要说出去。我在江南时结识了一位名医，我的嗽喘之症是喝了他的药才断根，这种毒药也是他无意间告诉我的。我设法传信给他，让他到帝都来为老太爷治病。在此之前，你们不要走漏风声。毕竟，我们尚未知道下毒之人是不是还在府中。如果让他得知了消息，只怕会——”
她没有说完，便意味深长地顿住了。但两位妈妈已是心领神会，明白了个中厉害关系。她们对老太爷十分忠心，得知折磨老人家多年的“中风”实际上是中了毒，已是极为痛心，自然不希望因为轻举妄动，再给老太爷招来祸事。
对视一眼，两人齐声说道：“小姐放心，奴婢们一定不会泄露半个字。”
唐幂点了点头，又道：“事不宜迟，明日我便出府一趟。”
丁妈妈顿时大喜，连忙说道：“小姐有心了。不过今天才发生了这些事，大夫人只怕会为难您。好在青松阁后有条夹巷，正通往宅子后街。明日您依旧按时辰过来，从这里出去便罢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奴婢就好。”
唐幂本来就没想去大夫人面前禀报这事，见她们果然有门路，就笑着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两位妈妈有没有可靠的丫鬟？”
流芳斋的人皆是伍氏一手安排，肯定有人奉了伍氏之命暗地里传报她的一举一动。在拔出钉子之前，她一个人也不会用。
李妈妈会意：“小姐稍等片刻。”便亲自走出暖阁。
不一公儿，她带回一个约摸十五六岁，模样俏丽干练的少女，示意她向唐幂磕头行礼，又介绍道：“去年买来了一大批丫头婆子，因见她手脚利索，刚进府就被奴婢要进来青松阁，起名良儿。这丫头是个锯嘴葫芦，也不像其他小丫头子眼皮子浅，时常爱争些针头线脑，奴婢觉得倒是得用。”
李妈妈能凭一副耳环认出自己，唐幂还是信得过她的眼光。遂向良儿微微颔首：“你可愿随我去流芳斋？若是愿意，今儿就和我走，回头我去禀了大夫人，说为了了解老太爷的饮食习惯，才将你要过去。”
良儿转了转眼珠，清脆地说道：“奴婢愿意，谢小姐恩典！”
她看上去十分恭谨，并无不妥，但唐幂却在这一瞬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再仔细打量，良儿仍是一副乖巧模样。
也许是多心了吧。唐幂暂且压下顾虑，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我再陪老太爷坐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唐幂在青松阁一直待到下午，近晚饭时才离开。听说这件事的下人无不暗中称赞，说这位新回府的三小姐真是孝顺。比起一年去不了一次、每次只待半个时辰就离开的四小姐和几位少爷，可真是十足孝顺。
但这话儿传到王姨娘那里，屋子里刚停下没多久的怦怦磅磅声又开始了，还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喝骂。
而当唐幂打发人将求个小丫头的话递到伍氏面前时，伍氏手指一个用力，将怀里的西洋点子哈巴狗狗毛生生扯掉了两绺。哈巴狗痛得汪汪大叫，如果不是被肖妈妈等人死命扯抱开，说不定还要咬伍氏几口。
灌下一大口茶，压下心中的浮燥，伍氏说道：“一个小丫头而已，就依她吧。等下你们回话时，顺便把刚备下的东西也带过去，说昨天管东西的婆子没看好，让花猫抓破了几匹缎子，所以才耽误了。”
“是，夫人。”被唐幂派来传话的红桔强忍心中惶恐，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告退。”
“告退？”伍氏忽然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肖妈妈，教教她规矩。”
原本在为伍氏打扇的肖妈妈立即放下扇子，上前一步：“历来小姐房内丫鬟都是有定数的，缺了不行，多了也不行。既然现儿三小姐新指了个丫鬟到跟前儿服侍，按规矩该拔走一个。你且留下，再听安排吧，也不必回去回禀三小姐了。”
虽是早有预感，事到临头，红桔仍是吓得面无人色，齿关打战：“夫人，求求您……奴婢实不是有心的，奴婢……”
又被伍氏横了一眼，肖妈妈立即会意，唤来两个婆子，驾轻就熟地捂住红桔的嘴，将她拖到离堂屋最近的一个房间。不消片刻，里面便时不时传出极其压抑的痛吟声。来来往往的下人，虽是司空见惯，仍不免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也不敢出。
但伍氏却像是听见了仙乐一般，原本极其阴冷的眼神，一寸寸恢复了平和。从新添过口脂的唇中吐出的话语，也不再那么狠厉：“这丫头倒是有些不寻常，恐怕普通法子降服不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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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晚了一点
☆、013 登门要债
唐幂从青松阁回到流芳斋，用过晚膳，正看丫鬟一样一样将二老爷补来的厚礼清点归账，伍氏后脚又差人抬了两大箱东西过来。
听到传话的妈妈说红桔要照家里规矩调到别处使唤时，唐幂露出了一点遗憾：“我倒有些舍不得她呢，怪伶俐的一个丫鬟。”
伶俐……听到这话，正在忙碌的绿竹和白梨不由双双想起了今早红桔从青松阁回来，洋洋得意地说刚给了三小姐颜色的一幕，一起打了个寒颤。虽然竭力装得平静，眼神脸色，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惶恐。
装作没有看到一干下人们心怀鬼胎的神色，唐幂打发走了伍氏送来的婆子。又听丫鬟们清点完东西，见今日收到的礼看似丰厚，实际不过是些绸缎与日常摆件用具之类，多是要归在公账上的东西，没有半钱银子，唐幂不由眼神微暗。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唐纵棋不过为了下台，伍氏更是不情不愿，又岂会给她真正实惠的礼物？
但想要达到目的，不管是在唐家还是在外面，都少不了钱财铺路。看来这件事，还得着落在那块玉牌上。正好趁着明天去叶大夫的医馆留言时，去朱雀大街把这份人情给要回来。
一念及此，唐幂摸了摸微鼓的腰畔荷包，浅浅一笑。却将屋中众人晃花了眼，失了神，均在心下暗自嘀咕：她们入唐府为奴，最长的不过一年，无缘见到那位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却已经香消玉殒的二小姐唐馨。但却都见过被神医治好了容貌、现已入宫为妃的大小姐，皆是为她的美貌惊叹不已。私下议论起来，都觉得就算二小姐死而复生，也不过如此了。可是现在，容貌仅仅只算清丽的三小姐微笑起来，那瞬间绽放的风华气度，却如千花同绽，动人心魄，竟比大小姐还要美！
唐幂却没有在意众人的惊艳赞叹，只摸了摸下巴，心道叶大夫给自己留了三张人皮面具和少量人鱼胶，以便损毁时能有修补替换的。之前为了帮那受伤男子，她忍痛用了一半人鱼胶，明天可得开个合适的价格，把损失弥补回来。
次日清晨，唐幂照规矩去给伍氏请安，发现对方并没有料想中的愤怒不快，反而显得非常亲切，对她关怀之至，唐幂不由悄然提高了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伍氏态度如此，说明她多半又在暗中酝酿什么诡计了。
不过，那又如何？有什么阴招只管放马过来，且看谁笑到最后。
唐幂不露声色地想着，应对伍氏故作关爱的问话时，那笑容却是分外甜美，笑得伍氏心中大不自在，却又找不出原因。
离开伍氏的院子，唐幂径直去了青松阁。丁妈妈借口要为老太爷炖一锅补汤，将所有的下人支使得团团转。趁这空当，李妈妈打开后门上的锁，带着唐幂与良儿穿过夹道，来到国公府的后巷。
一般大户人家，后门处都有些卖小零碎的摊子。但唐府因为老太爷住的地方靠近后巷，怕人多喧哗吵着病人，便隔三岔五的让家丁来撵人，不许商贩在这儿摆摊。所以整条巷子冷冷清清，除了李妈妈早就雇来的马车之外，没有半个人影，倒是方便了唐幂行事。
“小姐，您千万小心。良儿，好生护着小姐，可别出差错。”李妈妈不放心地叮嘱道。
唐幂向她微微颔首：“放心吧，李妈妈，最多两三个时辰，我必定回来。”
上了马车，唐幂向车夫吩咐道：“去东市街口的仁善堂。”
那里是叶大夫所开的店铺，离开江南之前，叶大夫就把地点和暗语告诉了她，让她有什么事就过去找掌柜帮忙。本来她并不想这么快就去找叶大夫，但老太爷中毒不是她自己能解决的，只能请叶大夫到国公府亲自走一趟了。
回忆往事，一时有些走神的唐幂并没注意到，听到要去医馆时，良儿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掩饰得毫无破绽。
仁善堂规模不大不小，进进出出的病人们有普通的布衣百姓，也有穿着绫罗的商家富户，但却没有什么显贵的人物。
见状，唐幂不禁会心一笑：叶大夫在江南一带名气不小，在帝都却是行事低调，想来是忌讳帝都权贵太多，不想卷进是非里。但却因为打赌输了一局而为自己破了例，难怪每次提起这件事，他都唉声叹气。
不过，虽然有几分同情叶大夫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唐幂却半点也没有放过这个“壮丁”的想法。低声向掌柜说出暗语，让他捎信给叶大夫速来帝都，办妥了事情，唐幂正准备离开，却看到良儿正盯着密密麻麻的中药抽屉看个不住。
她不禁问道：“怎么，你想抓药？”
“不……奴婢只是惊讶这里药材好多。”良儿赶紧摇了摇头。
“哦？”唐幂只当是丫鬟难得出府一趟，好奇看什么都新鲜，也没放在心上：“走吧，我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是，小姐。”踏上马车前，良儿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药铺，那眼神完全不是一个奴婢该有的。
朱雀大道是帝都主道之一，宽阔的街道可以容纳四辆双驾马车并排驶过，两侧种着整齐的柳树，十分整齐美丽。往来的马车大多宝顶绸幄，异常华美。唐幂乘着李妈妈雇来的松木小车，自觉低调之极，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马车在朱雀大道第四间店铺门口停下，她刚露出半张侧脸准备下车，阁楼上的某人便如狐狸般眯起双